卻說這張大戶有萬貫家財,百間房屋,年約六旬之上,身邊寸男尺女皆無。媽媽余氏,主家嚴厲,房中並無清秀使女。只因大戶時常拍胸嘆氣道:「我許大年紀,又無兒女,雖有幾貫家財,終何大用。」媽媽道:「既然如此說,我叫媒人替你買兩個使女,早晚習學彈唱,服侍你便了。」大戶聽了大喜,謝了媽媽。過了幾時,媽媽果然叫媒人來,與大戶買了兩個使女,一個叫做潘金蓮,一個喚做白玉蓮。

玉蓮年方二八,樂戶人家出身,生得白凈小巧。這潘金蓮卻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所以就叫金蓮。他父親死了,做娘的度日不過,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里,習學彈唱,閒常又教他讀書寫字。

他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二三,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品竹彈絲,女工針指,知書識字,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子,做張做致,喬模喬樣。到十五歲的時節,王招宣死了,潘媽媽爭將出來,三十兩銀子轉賣於張大戶家,與玉蓮同時進門。大戶教他習學彈唱,金蓮原自會的,甚是省力。金蓮學琵琶,玉蓮學箏,這兩個同房歇臥。主家婆余氏初時甚是抬舉二人,與他金銀首飾裝束身子。後日不料白玉蓮死了,止落下金蓮一人,長成一十八歲,出落的臉襯桃花,眉彎新月。張大戶每要收他,只礙主家婆厲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家婆鄰家赴席不在,大戶暗把金蓮喚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莫訝天台相見晚,劉郎還是老劉郎。

大戶自從收用金蓮之後,不覺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悄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淚,第三耳便添聾,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這幾件病後,主家婆頗知其事,與大戶嚷罵了數日,將金蓮百般苦打。大戶知道不容,卻賭氣倒賠了房奩,要尋嫁得一個相應的人家。大戶家下人都說武大忠厚,見無妻小,又住著宅內房兒,堪可與他。這大戶早晚還要看覷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為妻。這武大自從娶了金蓮,大戶甚是看顧他。若武大沒本錢做炊餅,大戶私與他銀兩。武大若挑擔兒出去,大戶候無人,便踅入房中與金蓮廝會。武大雖一時撞見,原是他的行貨,不敢聲言。朝來暮往,也有多時。忽一日大戶得患陰寒病症,嗚呼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將金蓮、武大即時趕出。武大故此遂尋了紫石街西王皇親房子,賃內外兩間居住,依舊賣炊餅。

原來這金蓮自嫁武大,見他一味老實,人物猥瑣,甚是憎嫌,常與他合氣。報怨大戶:「普天世界斷生了男子,何故將我嫁與這樣個貨!每日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只是一味吃酒,著緊處卻是錐鈀也不動。奴端的悄世里悔氣,卻嫁了他!是好苦也!」常無人處,唱個《山坡羊》為證:想當初,姻緣錯配,奴把你當男兒漢看覷。不是奴自己誇獎,他烏鴉怎配鸞鳳對!奴真金子埋在土裡,他是塊高號銅,怎與俺金色比!他本是塊頑石,有甚福抱著我羊脂玉體!好似糞土上長出靈芝。奈何,隨他怎樣,到底奴心不美。聽知:奴是塊金磚,怎比泥土基!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女,若自己有幾分顏色,所稟伶俐,配個好男子便罷了,若是武大這般,雖好殺也未免有幾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配著的少,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

武大每日自挑擔兒出去賣炊餅,到晚方歸。那婦人每日打發武大出門,只在帘子下磕瓜子兒,一徑把那一對小金蓮故露出來,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門前彈胡博詞,撒謎語,叫唱:「一塊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裡?」油似滑的言語,無般不說出來。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要往別處搬移,與老婆商議。婦人道:「賊餛飩不曉事的,你賃人家房住,淺房淺屋,可知有小人羅唣!不如添幾兩銀子,看相應的,典上他兩間住,卻也氣概些,免受人欺侮。」武大道:「我那裡有錢典房?

」婦人道:「呸!濁才料,你是個男子漢,倒擺布不開,常交老娘受氣。沒有銀子,把我的釵梳湊辦了去,有何難處!過後有了再治不遲。」武大聽老婆這般說,當下湊了十數兩銀子,典得縣門前樓上下兩層四間房屋居住。第二層是樓,兩個小小院落,甚是乾淨。

武大自從搬到縣西街上來,照舊賣炊餅過活,不想這日撞見自己嫡親兄弟。當日兄弟相見,心中大喜。一面邀請到家中,讓至樓上坐,房裡喚出金蓮來,與武松相見。因說道:「前日景陽岡上打死大蟲的,便是你的小叔。今新充了都頭,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萬福。」武松施禮,倒身下拜。

婦人扶住武松道:「叔叔請起,折殺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禮。」兩個相讓了一回,都平磕了頭起來。少頃,小女迎兒拿茶,二人吃了。武松見婦人十分妖嬈,只把頭來低著。不多時,武大安排酒飯,款待武松。

說話中間,武大下樓買酒菜去了,丟下婦人,獨自在樓上陪武松坐地。看了武松身材凜凜,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蟲,畢竟有千百斤氣力。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道:「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滿尺的丁樹,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撞著他來!如今看起武松這般人壯健,何不叫他搬來我家住?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裡了。」於是一面堆下笑來,問道:「叔叔你如今在那裡居住?每日飯食誰人整理?」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頭,逐日答應上司,別處住不方便,胡亂在縣前尋了個下處,每日撥兩個土兵服侍做飯。」婦人道:「叔叔何不搬來家裡住?省的在縣前士兵服侍做飯腌臢。一家裡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也方便些。就是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也乾淨。」武松道:「深謝嫂嫂。」婦人又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請來廝會。」武松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虛度二十八歲。」婦人道:「原來叔叔倒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那裡來?」武松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只想哥哥在舊房居住,不道移在這裡。」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才到這裡來。若是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松撒潑。」婦人笑道:「怎的顛倒說!常言:人無剛強,安身不長。奴家平生性快,看不上那三打不回頭,四打和身轉的」武松道:「家兄不惹禍,免得嫂嫂憂心。」

二人在樓上一遞一句的說。有詩為證:叔嫂萍蹤得偶逢,嬌嬈偏逞秀儀容。

私心便欲成歡會,暗把邪言釣武松。

話說金蓮陪著武松正在樓上說話未了,只見武大買了些肉菜果餅歸家。放在廚,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且下來則個。」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此無人陪侍,卻交我撇了下去。」武松道:「嫂嫂請方便。」婦人道:「何不去間壁請王乾娘來安排?只是這般不見便。」武大便自去央了間壁王婆來。安排端正,都拿上樓來,擺在桌子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點心之類。隨即燙酒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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