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照得馬府內院通亮,宣府參將李崇高昂著頭,身體前胸汩汩流著鮮血,身軀搖晃卻倔強地不肯倒下。

秦堪靜靜注視著他,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泛起惻隱。.

這是一群可憐的人,他們是被犧牲的棄子,他們為自己的貪墨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代價已超出了他們所犯的罪行許多,他們甚至連報仇都找錯了人……

李崇仍在仰頭厲吼著,狀若瘋癲,他的腳下躺滿了同伴,那些同伴已在沉默中死去,鮮血染紅了土地。

錦衣校尉們咬咬牙,一排人執著長槍便待上前結果他,卻被秦堪抬手攔住。

人之將死,至少該給他一個說話的機會,這是秦堪給敵人的最後憐憫。

包圍李崇的人群讓出一條道,一隊校尉護侍著馬文升緩緩走出。

李崇見到馬文升,神情頓時激動起來,他的力氣已然耗盡,仍艱難地抬手指著他,血紅的眸子噴射著極度仇恨的火焰,那是一種要將人生吞活吃的目光。

「馬文升狗賊!還我三十多兄弟家小妻兒四百多條人命來!」

馬文升神情冷冽,目泛寒光盯著李崇,沉聲道:「老夫便是馬文升,宣府參將李崇,老夫記得你,當年老夫奉旨巡宣府,你到總督衙門裡拜見過我,老夫一生做人做事仰不愧天,俯不怍地,李崇,老夫確實將你和三十餘將領開革發配,但老夫絕未下令殘害你們的家小。爾等之罪,不足滅門,李崇,你找錯了人。」

「哈哈,找錯人?馬文升,你當李某是三歲稚兒?當初開革我們的人是你,滅我滿門的不是你是誰?」

馬文升怒道:「老夫判的案。老夫定的罪,貪墨之罪不足滅門,老夫若下此令。怎逃得過天下悠悠眾口?老夫巡邊只帶了欽差儀仗,若欲滅你等滿門,宣府上下誰會遵此亂命?更重要的是。老夫與你們素無往來,無怨無仇,為何要滅你滿門?李崇,你們是一群到死都糊塗混帳的東西!」

李崇憤怒的神情漸漸僵硬,垂頭沉默許久,漸漸露出驚怒之色,渾身劇烈顫抖起來。

秦堪站在不遠處暗暗嘆息。

李崇明白了,可惜明白得太晚,更可惜的是他腳下躺著的二十多個同伴,他們死都死得糊塗。可憐又復悲哀。

「馬文升,……果真不是你下的手?不是你又會是誰?」李崇目光竟露出哀求之色,他想等到一個他想要的答案,他想證明自己和同伴們數年的刻骨仇恨不是一個可笑又可憐的錯誤。

馬文升目光清澈地直視著他,沉沉嘆了口氣:「老夫與你們毫無私通。更談不上仇恨,怎會做出這等損陽壽的事?」

這話無疑已經暗示得很明顯了,利益是永恆的理由,它可以讓仇人變成朋友,也能讓朋友翻臉成仇,當初一起貪墨有過利益關係的人才是最大的嫌疑人。

李崇臉色一片嚇人的慘白。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失神地喃喃道:「是他,只有他了,劉清,劉清……哈哈,好一個鎮守太監,好一個仁義朋友!我們三十多人愚蠢如斯,今日才知真相,死得不冤,死得活該!」

「李崇,時至今日,老夫問你一句……」馬文升目光漸漸變得銳利起來:「你言語中多有怨懣之意,你且說來,當年你們貪墨兵糧兵餉被老夫開革發配,可曾一絲一毫冤枉了你們?」

李崇仰天大笑像個瘋子:「冤枉?不,馬尚書斷案如神,明察秋毫,怎會冤枉我們?不錯,我貪了,三十多個弟兄上到我這個參將,下到小小百戶全都喝了兵血,三年前李某便已認了罪狀……」

馬文升向前踏上一步,冷冷道:「那麼,你有什麼資格滿腹怨氣?滅你們滿門另有其人暫且不論,老夫的處置莫非不公?」

「馬尚書定罪恰當,我們無人不服……」李崇頓了頓,變了個人似的忽然厲聲嘶吼起來:「但是,馬尚書,你定得了整個宣府邊軍的罪嗎?」

吼聲如黃鐘大呂,振聾發聵,所有人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響。

「貪墨,邊軍將領上下何人不貪?小到兵械生鐵,大到錢糧,朝廷撥給多少,總督衙門扣一半,指揮使司再扣一半,下面的千戶百戶再扣,一石兵糧落到軍士手裡時,已不足二兩,邊軍的貪墨已成了規矩,哪個將領敢不守規矩,與韃子交鋒時不知何時何地便會被咱們自己人在背後捅黑槍,末了報個戰死殉國,邊軍風氣如此,誰能不貪?誰敢不貪?」

「馬大人,李某當初也是光明磊落的漢子,李某上陣奮勇殺敵,手裡也攢著十餘條韃子的性命,為前程搏軍功,李某連命都可以不要,可是在宣府搏前程,不是勇猛殺敵便能得到的,李某若不貪,便跟所有將領不是一路人,處處受到排斥打壓……」

李崇通紅的目光注視著馬文升:「馬尚書,你拿我等問罪,李某無話可說,然而你為何只拿了我們三十幾個將領,卻把其他人放過?」

馬文升鎮定的神情漸漸變了,臉色不由自主蒼白。

「邊軍已糜爛若斯,你馬文升除惡不盡,我李崇為何沒資格滿腹怨氣?」

李崇仰天嘶聲大笑起來。

「都說如今大明是盛世中興,世人只見金玉滿堂,何曾見過韃子犯我大明國土燒殺搶掠,何曾見過邊軍將領層層剋扣,軍士們連飯都吃不飽猶握著兵器苦苦抵抗,哈哈,如此盛世,李某生不如死!」

言畢,李崇身軀搖晃幾下倒地不起,校尉上前查看,發現他還沒死,只是失血過多暈厥過去了。

秦堪和馬文升默然無言,呆立院中許久。馬文升索然嘆了口氣,轉身緩緩離開時,背影竟顯得佝僂蒼老了許多。

邊軍將領人人皆貪,誰會不知?揭開盛世的外衣,內里卻滿目瘡痍,處處糜爛,皇帝不敢揭。文官們不敢揭,於是將浮華堂皇的外衣蓋上瘡痍,假裝什麼都沒看見。於是歌舞昇平。鶯歌燕舞,此樂何極……

今晚的秦堪又徹底的上了一課,他發覺自己越來越了解這個正在中興的朝代了。

然而越了解卻越心涼。為李崇感到悲哀,為邊軍感到悲哀,更為那無辜喪命的四百多口人感到悲哀。

秦堪仰頭看著恢復了寂靜的夜空,眼中露出了誰也不曾發現的凌厲光芒。

他不想當聖人,但他更不願跟那些官員一樣麻木不仁,將領貪墨他無法解決,衛所糜爛他也毫無辦法,因為他只是一個小人物,無法改變這個時代。他所能做的,便是為那四百多個老弱婦孺討一個公道。天不報,我來報!

李崇命大,身中數彈卻沒有傷到要害,被拿入了詔獄。

勿需審問了,策馬禁宮。皇門射箭這一款便足以將他打下十八層地獄。

不論什麼人,不論有多大的理由和冤情,敢於挑釁朱家皇權者,絕對沒有好下場。

弘治帝鬆了口氣,滿朝文武也鬆了口氣,尤其是牟斌和王岳。更是笑得眉眼不見,這幾日他們承受的壓力是最大的。

監察御史們開始不安分了,他們早在等著這一刻,若不滿懷正義地參劾人間不平事,若不激昂頓挫地聲討那些犯了錯的官員,怎好意思當御史?

清流之所以被稱清流,是因為他們從來不信「水至清則無魚」這句話,他們要的是朗朗乾坤,要的是清澈見底,絕對摻不得小小一粒沙子。

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御史們奮筆疾書,無數參劾的奏本雪片似的飛進了內閣,飛到了弘治帝的案頭。他們參馬文升,參宣府總督,參宣府鎮守太監,御史們瘋狂起來像一條條見人就咬的瘋狗,他們的眼中除了自己,全是壞人,全該下地獄。

弘治帝處理這樣的事情有經驗,留中不發兩日後,司禮監終於發下了陛下的諭旨。

李崇菜市口斬首示眾,馬文升並無過失,不予追究,聖意安撫,宣府鎮守太監劉清有瀆職之過,著即撤去鎮守太監之職,並發配中都鳳陽守皇陵。

一切都結束了,皆大歡喜。至少對絕大部分人來說是個好結果,提心弔膽的人長長鬆了口氣。

絕大部分人里,並不包括秦堪,他對這個結果不滿意,當然,一個小小的千戶沒人關心他滿不滿意。

…………

…………

三日後,在一個難得的風和日麗的中午,原宣府鎮守太監劉清滿懷慶幸後怕,坐著一輛馬車出了京師德勝門,趕赴中都鳳陽看守皇陵去了。

劉清一點也不沮喪,他坐在馬車裡,臉上甚至還露出了微笑。

他才四十歲,他上面有著強硬不倒的後台,他的人生只不過剛走到低谷,守皇陵對他來說只不過是混資歷,不出兩年,他一定會被再次啟用,此去鳳陽只是度兩年長假,如此而已。

弘治十七年臘月,京師郊外百里處,太監劉清途遇強人劫道,劫者不但搶掠財物,殺了車夫,更將劉清大卸八塊,屍體扔在野外喂了狼。

司禮監掌印蕭敬勃然大怒,令廠衛徹查,終不得其果,廠衛只好從死牢里拎了幾個死囚當成兇手砍了,劉清一案就這麼不明不白的結束。

劉清被殺的同一天,李崇被押赴菜市口,劊子手一刀揮落,乾淨利落地砍下了他的頭顱。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秦堪滿意了,這才是他想要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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