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鼓卷,北窗「嘭」地打開了,簾幔飛舞,秋涼侵人。

雨師妾忽然覺得一陣徹骨的寒意,推案起身,翩然朝窗邊走去。

忽然聽到窗外有人低低地嘆了口氣,淡淡道:「伏羲十巫妙手回春,竟能將你臉上的疤痕消得八九不離十,難怪靈山之名,猶在皮母地丘之上。」

雨師妾嬌軀一顫,失聲道:「是你!」

「關雨師姐姐什麼事?」拓拔野微微一怔,大堂內不少賓使的臉色卻突然變了,仿佛明白了什麼,面面相覷,瞠目結舌,又是恐懼又是駭異。

水族丹熏城的賓使更是張大了嘴,臉色煞白,半晌才喃喃道:「皮母地丘重現於世,是因為他?他消失了這麼久,難道……難道竟還沒死?」

蚩尤聽得不耐,皺眉道:「仙子說的這人是誰?大家為何這般懼怕?他和龍妃又有什麼關……」突然想起從前曾聽水族遊俠說過的往事,心中一震,難道「這人」竟是當年讓雨師妾為之神魂顛倒的人麼?

流沙仙子格格一笑,環顧眾人,道:「五十年前,黑帝有一個妹妹,叫作波母汁玄青,自恃美貌,又有些法力,驕傲自大,誰也瞧不上眼。不料陰差陽錯,卻偏偏愛上了土族最具人望的長老公孫長泰,還和他生下了一個私生子,取名叫做公孫嬰侯……」

拓拔野微微一動,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蚩尤卻已陡吃一驚,駭然道:「陽極真神公孫嬰侯?」

聽到這個名字,眾人無不大震,惟有拓拔野和空桑仙子仍茫然不明所以。

流沙仙子妙目中閃過怨毒悲怒之意,格格笑道:「不錯,這位公孫嬰侯就是後來『大荒十神』之一的『陽極真神』,可他剛生出來的時候,卻是一個天怨人怒的掃帚星。」

水、土兩族賓使的臉上都有些尷尬,拓拔野心道:「原來大荒十神中的最後一位,竟是水、土兩族的子孫。此人既然如此了得,為何一直沒聽人提起?」

流沙仙子道:「那時水、土兩族鬧得正僵,出了這事,水族長老會更覺臉上無光。燭龍為了清剿黑帝的勢力,乘機挑動長老會將波母趕出水族。波母一怒之下改名皮母,以示與水族劃清界限,再無關係,而後帶著公孫嬰侯住到了公孫長泰的家中……」

「燭龍以此為藉口,發兵攻打土族。雙方在倚帝山下大戰了一場,結果水族大勝,勢如破竹,若不是神農帝及時出面調停,只怕連陽虛城也被水族攻下了。土族戰敗求和,迫於水族壓力,被迫將公孫長泰和汁玄青母子逐出土族,趕到環境至為惡劣的地壑深溝中居住。那地壑深溝也因此被叫作『波母之山』,又稱『皮母地丘』……」

拓拔野心道:「原來這名稱竟是由此而來。」

流沙仙子冷冷道:「那深壑內長滿了惡花毒草、凶禽猛獸,尋常人進去,不消片刻,便連骸骨也剩不下了,就算是仙級高手,也難在壑中熬過七日。神農帝心腸太好,生怕公孫一家難以生存,就將自己煉製的辟毒靈丹,甚至識別草藥的心得一一傳授給他們。但他又何曾料到,自己竟是養虎為患,那狼子野心的狗賊數十年後居然恩將仇報!」

空桑仙子在湯谷島上囚居百年,獨來獨往,不問世事,對於大荒後起之秀一無所知,對這「陽極真神」更不知為何方神聖,亦殊無興趣,但聽說與神農有關,心中登時一跳,凝神傾聽。

流沙仙子道:「得了神農帝相助,公孫長泰一家得以在深壑中住了下來。起初的半年中,神農帝隔三岔五便去看看他們,日子久了,見他們已對周遭的毒草猛獸了如指掌,足以應付,這才放心離開,雲遊天下。」

「燭老妖原想將他們逐到這地壑中害死,不料受神帝庇佑,汁玄青母子因禍得福,那深壑之底竟是天下八極之一的『陽門』!皮母採集毒草時,無意中發現地縫內火焰噴薄,陽氣洶湧,極適合修煉至陽真氣。她天資極高,又是天生的『水火神英』,久而久之,就自創了『極陽地火大法』,修為猛增,一日千里……」

聽到「天下八極」,拓拔野心念微動,想起神農的那本《大荒經》中便曾提到,說天下有八極,分為蒼門、陽門、暑門、白門……等,彼此相通,各盡玄妙,只是不曾明確說明八極所在。想不到八極陽門竟然就在皮母地丘之中。

流沙仙子冷冷道:「公孫長泰雖貴為土族長老,頗有些智慧,但武學、法術的資質卻極為普通,皮母擔心他練了『地火大法』走火入魔,於是便只將這神功傳授給幼子。公孫嬰侯此人雖然卑劣寡義,但卻也是天生的『水火同德之體』,年紀輕輕,便已練就一身奇功……」

「到了三十歲時,他不甘心再幽居於深壑之底,一心要為父母報仇雪恨,於是悄悄出了地丘,七天之內,隻身獨闖土族、水族十二城,連敗數十高手,甚至連水族的雙頭老祖也險些被他擊敗,天下震動,聲名鵲起。土族知道他的身份,想要拉攏,於是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私下還封他爵位,大拍馬屁,公然將他列為大荒十神之一……」

這段往事關係到水、土兩族的許多舊疤,被流沙仙子這般毫不客氣地抖摟出來,極勁譏誚挖苦之能事,大堂內的眾土族、水族的賓使無不大感尷尬,臉色忽紅忽白,頗不好看。

但對這妖女深為忌憚,又素知她與拓拔野交情匪淺,誰也不敢喝止駁斥,只好在心裡破口大罵,暗想:「這妖女對公孫嬰侯一家這般了如指掌,知底知根,不知又有什麼深仇大恨?」

流沙仙子冷笑道:「公孫嬰侯自負囂狂,心胸狹隘,哪裡肯吃土族長老會的招安之策?他一心要以牙還牙,加倍折辱水、土兩族,於是自號『陽極真神』,獨立五族之外,假意與土、水兩族修好,將涉世未深的土族聖女武羅仙子迷得神魂顛倒,然後又使盡手段,勾引了當時有大荒第一美女之稱的水族亞聖女雨師妾……」

拓拔野心中轟然一震,仿佛被雷霆所劈,忽然記起當日在靈山之上,曾聽蚩尤提過此事,想不到讓眼淚袋子與武羅仙子鬧得不可開交的,竟是此人!一時間,喉嚨若堵,心裡酸溜溜、刺剌剌的極是難過。

土族、水族的賓使聽她說到本族聖女,再也按捺不住,紛紛怒斥喝止。湯谷群雄愛屋及烏,也忍不住大聲起鬨。

流沙仙子置若罔聞,妙目瞬也不瞬地凝視著拓拔野,柔聲道:「拓拔小子,說這些,你可別難過。但那都是她沒遇見你之前發生的事了,若換了現在,我想她斷斷不會再被那狗賊迷惑。況且公孫嬰侯年輕之時長得頗為俊秀,風頭極健,倒有幾分象你,又自命風流,知道如何討女人的歡心,被他矇騙、始亂終棄的,又何獨龍女與武羅?」

話音未落,卻聽大堂外傳來一個銀鈴般的笑聲,格格笑道:「誰說陽極真神忘記了龍女啦?聽說雨師國主今日大婚,他不遠萬里,親自趕來,讓我給拓拔太子和龍女送上一份大禮!」

窗子洞開,帷幔飛舞,夜空中烏雲瀰漫,月光暗淡地照在那人的身上。紫黑長袍獵獵鼓卷,黑木面具後,一雙眸子精光閃耀,攝人魂魄,赫然正是水伯天吳。

雨師妾驚怒交集,凝神戒備,冷冷道:「你來作什麼?」

天吳飄然躍入房內,負手環顧,淡淡道:「你我兄妹一場,明日是你大喜之日,我這作兄長的,又豈能不來道賀?」

「兄妹?」雨師妾心中氣苦,格格大笑道,「那日在北海水神宮,你當著燭龍與雙頭老怪的面,割袍立誓,說你我已恩斷情絕,再無兄妹之誼,你這麼快便忘了麼?」

天吳低頭默然,雙眼中閃過痛苦之色,沉吟片刻,道:「我知道我對你不住,你恨我也是應該。但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普天之下,除了十四郎,我最關心的人,始終是你。」

雨師妾眼圈一紅,冷笑不語。

天吳徐徐道:「人生在世,太多事情身不由己。在其位,必謀其政。有所得,也必有所失。當日在水神宮中,倘若我沒有那麼做,不僅你性命難保,朝陽穀上上下下,也勢必倫為囚奴。我是你大哥,更是朝陽穀一國之主,又怎能因一己之私,讓全族人受此劫難?我寧可對不住你,也不能對不住他們。」

雨師妾自小父母雙亡,由天吳養大,對她又一直是百依百順,備加呵護,實是早已將這兄長當作了父親一般。惟其如此,那日見他割袍斷義,不肯相救,心中痛如刀絞,遠比千蟲鼎為甚。此刻聽他言語低沉懇切,心底悲怒少消,但仍是將信將疑,冷笑不已。

天吳心中一軟,嘆了口氣,道:「罷了,我今日來此,不是想求你原諒,只是想告訴你,若想活著和拓拔小子成親,今夜就趕緊帶著他離開這裡,逃得越遠越好。」

果然!雨師妾心中一凜,原想脫口而出,針鋒相對地告訴他拓拔野早有所備,就等著他們前來受死;但立刻又想,與其打草驚蛇,倒不如扮豬吃象。

當下故意裝出驚駭怒恨之色,冷冷道:「原來你們早就準備好啦。好啊,既是如此,我們就各為其主,殺個魚死網破。」

天吳目光炯炯地盯著她,一言不發,愛憐、沉痛、傷心、惱恨、悲楚……在心底交雜跌宕,雙手背負,緊握成拳,青筋暴起。半晌,吁了口氣,一字字地沉聲道:「你以為憑藉龍族之力,真能逃過此劫麼?今夜子時之前,你若改變主意,就帶著拓拔小子,從東南『貝闐嶼』後離開。但若過了子時,我也沒有回天之力了。」

聽到「拓拔小子」四個字,雨師妾心中頓時充盈著幸福甜蜜之意,輕輕地搖了搖頭,嫣然一笑,柔聲道:「我既已決定嫁給他,自然便是夫唱婦隨。他說什麼,便是什麼,他在哪裡,我便跟他到哪裡。哪怕今夜真的要死,只要能和他死在一起,也遠比我獨自一個人活上一千年,一萬年,更加快活。」

天吳聽她言語雖輕柔,卻斬釘截鐵,再無轉圜餘地,心下失望已極,徐徐道:「你既已決定,我也無話可說。言盡於此,保重。」轉身欲走,卻聽她叫道:「大哥!」重又頓住。

雨師妾心潮洶湧,低聲道,「這些年來,你一直是我至親至敬之人,只是今夜之後,敵我殊途,我想如小時那般敬你愛你,也無可能了。無論是今夜,還是他日,疆場相逢,你都不必對我留情,以免……以免……」頓了片刻,聲音已有些梗塞,輕聲道:「但願從此再無相見之期,珍重!」

天吳微微一震,淚水奪眶而出。

剎那之間,仿佛又瞧見她孩童時那甜蜜純真的笑靨;看見她拽著自己的手,頓足撒嬌的樣子;看見她第一次祈雨成功時,送給自己留念的雨珠;看見她被那人拋棄後,在自己懷裡失聲痛哭……從前的諸多片段如狂風般地卷過眼前,激盪心頭,讓他險些無法呼吸。滾燙的淚水滑過臉頰,烈火似的灼燒著,想要回頭再看她一眼,視線卻已變得迷糊了。

他張開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背對著她揮了揮手,從窗口急電似的躍出,再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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