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怒吼聲中,翻騰飛轉,碧光爆漲,陡然變回俊秀少年,背負著水龍琳,飄然躍落在平丘左峰上,右手天元逆刃銀光翻轉,迎風斜舉,龍吟鏗然不絕。正是拓拔野。

那朱卷神蛇當空咆哮盤旋,迤儷飛舞,綿延了數百丈長,黑紅色的鱗甲光芒閃耀,紫火吞吐,身形竟比拓拔野所化的青龍獸身還要大上三倍。巨角尖銳,藍睛凶光畢射,口涎如雨,接連不斷地滴落極淵,漣漪密集蕩漾。

群鳥驚啼盤旋,萬蛇齊鳴,極淵四周的萬千蛇裔蠻人更是縱聲歡呼,紛紛拜倒在地,有人太過激動,頭額叩得鮮血長流,仍不察覺。

朱卷玄蛇是蛇族三大神獸之一,相傳乃太古三大神蟒「玄天神蟒」之後,凶暴難馴,卻又極富靈性。

大荒中流傳著一種說法,只要太古三蟒一齊出現,蛇族必將復興。因此當年無晵蛇姥重建蛇國之時,便以它為旗,引得四海蛇裔紛紛響應。

「嘩嘩」連聲,極淵碧浪沖舞,青帝騎扛著蛇姥高高躍出,玄蛇低頭怪吼,陡然猛衝而下,穩穩噹噹地將二人接住,巨口中長舌跳躍,溫柔地舔舐著蛇姥,喉中嗚嗚作響,甚為親昵。

眾蠻人登時又是一陣震天價的狂吼歡呼。

無晵蛇姥小臉暈紅,喜悅不禁,撫摩著那濕漉漉的的紅信,格格笑道:「拓拔小子,枉你還敢自稱龍神太子,堂堂青龍之身,連我的小黑子也比鬥不過,羞也不羞?」

原來適才拓拔野將他們引入極淵之後,立即化為青龍獸身,全力反攻。陸地之上,青帝的真氣雖遠勝於他,但一到水中,威力登時大打折扣。正自斗得難解難分,朱卷神蛇突然從淵底衝出,兩相夾擊,拓拔野自然再難抵擋。

水龍琳驚魂未定,緊緊地抱著他,顫聲道:「多謝拓拔太子!」

拓拔野凝神探掃,見她毫髮無傷,鬆了口氣,心中驚駭卻更甚了:這妖蛇被黑帝的「血釘封印」鎮伏在極淵深處,必須以黑帝親人的鮮血為引,才能解印釋放,既然水龍琳安然無恙,又怎會突然解印殺出?

心中一動,猛地轉頭朝波母望去,見她神色古怪地凝視著空中的玄蛇,嘴角冷笑,更覺得其中必有蹊蹺。當今之世,與黑帝有血緣關係的,只有她與水龍琳了。以波母的真氣、念力,要想以自己的鮮血解開玄蛇,實是易如反掌。

但轉念又想,波母與水聖女即便要解開玄蛇的封印,也理應在蛇姥吐露了鯤魚的解印法訣之後。適才自己半道殺出,將她們的計劃盡數打亂,現在玄蛇又解印而出,她們還剩什麼可與蛇姥交換?以二女之狡獪,又怎會做這等賠本的買賣?

正自迷惑不解,朱卷玄蛇突然收縮,縱聲狂吼,瘋魔似的當空團團飛轉,巨尾橫掃,轟然**在平丘右峰上,登時迸出十幾條長縫來。青帝、蛇姥立在蛇背上,東倒西歪,也險些給它掀了下來。

眾人大駭,紛紛飛躍避退。

蛇姥叫道:「小黑子!小黑子!」玄蛇聽若罔聞,依舊發狂似的騰挪甩舞,嘶聲咆哮,顯是痛楚已極。

忽聽一人失聲驚叫道:「你們瞧那玄蛇的肚子!」只見玄蛇肚腹吹了氣似的急劇鼓起,圓如巨球,雪白的腹皮隱隱閃耀著一重紅光,瞧來頗為詭異。

眾蠻人驚呼四起,紛紛起身仰望。烏絲蘭瑪笑道:「恭喜蛇姥,你的小黑子要生蛇蛋了。」

蛇姥呸了一聲,怒道:「臭丫頭,小黑子是雄蛇,生你個大頭蛋……」

忽然想起蛇族的一個傳說,周身陡然僵住,失聲道:「是了!『蛇公產子,女媧轉世』!女媧大神果真……果真要轉世了!難怪小黑子適才竟能自行破除封印!」驚喜激動,竟連聲音也顫抖起來。

眾人大嘩,各族蠻人歡呼如沸。

「蛇公產子,女媧轉世」這八字原是一千三百年前黑帝鎮壓北海蛇裔時所說,原意是指想要女媧轉世,除非日出西方,雄蛇產卵。

不想這譏嘲話語一傳十,十傳百,竟漸漸演變成了蛇族復興的讖語,信者越來越眾,令黑帝始料未及。

拓拔野心下大奇,火目凝神探掃,蛇腹鼓起處藏了一個絲繭似的圓物,再往裡看,隱隱約約地瞧見其中蜷著一個周身**的女子,白髮如雪,容顏清秀絕俗,明澈妙目恰好正對著自己,冷得就象是極淵的水。

他心中一凜,覺得這張臉容似曾相識,定睛再看,發覺她的手腕、腳踝上各串了九隻銀環,陡然一震,突然想起她是誰了!

這女子赫然竟是當日在日華城驛站之中,與自己交過手的黃河水伯冰夷!

四個月前湯谷島上,蚩尤與他飲酒傾談之時,曾滿臉通紅地悄悄告訴他那日邪魂附體、強暴冰夷之事,極是羞慚愧疚。自那時起,拓拔野便已知道那神秘莫測的「陰陽人」乃是女子。

瑰璃山一戰之後,冰夷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為何今日竟會出現在平丘、出現在玄蛇的腹中?瞧她的神情,絲毫不象是被玄蛇吞噬入肚內……拓拔野瞥見烏絲蘭瑪笑吟吟成竹在胸的神色,靈光一閃:「是了,女媧轉世!蛇姥野心勃勃,毒辣狡獪,世間唯一能令她俯首帖耳的,只怕只有伏羲、女媧了。只要能令她相信冰夷便是女媧轉世,別說騙出鯤魚封印,就算是讓她率領整個蛇族為之死戰,又有何難!」

霎時間疑竇盡消,冰夷必是趁著方才他與蛇姥、青帝周旋之際,悄悄潛入極淵。以波母的鮮血解開玄蛇的封印之後,又以北海冰蠶絲繭包縛住自己,進入玄蛇腹中。

這「借屍還魂」之計可謂高妙之極,伏羲石讖已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盡知,一旦冰夷是女媧轉世的消息傳遍天下,四海蛇裔必然紛紛揭竿而起,唯她馬首是瞻。

倘若拓拔野今日未曾親歷這種種情形,多半也會為己方平添強盟而歡欣鼓舞。但此時此刻,心中不但沒有半點喜悅,反倒充滿了陰霾似的焦慮與不安。

自己究竟是該袖手旁觀,伺機而動呢,還是該全力阻止,防範未然?

朱卷玄蛇狂吼飛轉,腹部圓球光芒閃耀,一點點地往尾部移去,眾人歡呼之聲排山倒海,都在喊著「女媧轉世」。

蛇姥喜悅已極,騎在青帝頸上格格大笑,一時間再也顧不得拓拔野與水龍琳,就連盤古九碑也暫且拋到腦後了。

當是時,人群中突然響起一聲悽厲的號角,破雲迴蕩,將遍島喧譁之聲盡數壓過。

眾鳥轟然驚飛,蛇群亂舞,發瘋似的從眾人腳下游過,人群登時大亂,驚呼迭起,不少蠻人不小心踏中毒蛇,登時被反噬咬中,嘶聲慘叫。

流沙仙子!

拓拔野陡然大震,這號角妖詭陰寒,當是玉兕號無疑!洛姬雅既然在此,雨師妾呢?是不是也同她在一起?心中驚喜欲爆,霍然四轉,在混亂的人潮中搜索探察。

烏絲蘭瑪、九鳳仙子等人陡然變色。

波母更是如遭電擊,花容慘白,雙眸直欲噴出火來,驀地抄足沖天飛起,凝神俯瞰,厲喝道:「小賤人,給我滾出來!」憤怒之下,聲音變調發顫,雙肩亦止不住微微顫抖。

玉兕號聲越攀越高,洶洶陰寒,眾人聽得毛骨悚然。

萬千鳥禽尖啼狂叫,忽然急衝而下,如滾滾烏雲,將朱卷神蛇里三重、外三重地團團包住。

漫山遍野的翼蛇亦振翅狂鳴,朝那層疊翻飛的鳥群衝去,就連那些無翼的毒蛇也象是離弦之箭,紛紛破空衝起,加入其中。

剎那之間,朱卷玄蛇便已被數以萬計的鳥蛇重重包圍,仿佛一個巨大的黑球當空飛轉,越滾越大,漫天羽毛簌簌紛揚。

四周鳥蛇不斷地沖卷而入,又不斷地飛甩而出,或是摔撞在石壁上,血肉模糊;或是拋落入極淵,慘啼凍斃,局面混亂已極。

拓拔野循聲搜索片刻,終於瞧見一個番族打扮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人潮之中,細辮飛揚,顧盼生輝,笑靨天真甜美,而又帶著一絲陰冷悲怒,正嘟著嘴吹奏著一個細長彎曲的淺綠色玉石號角,果然是流沙仙子。只是七日不見,眼角、唇邊竟似多了些許皺紋,瞧來猶覺憔悴可憐。

但她四周都是驚呼狂奔的蠻人,哪有又有雨師妾?正自失望,忽聽波母厲叱道:「小賤人,拿命來!」

黑衣鼓舞,閃電似的急衝而下,紅光爆漲,當空沖化為一道六丈來長的青紫火刀,狂飈似的朝著流沙仙子當頭劈去。

洛姬雅早有所備,飄然沖飛,堪堪擦著「地火刀」的外沿避過。「轟」地一聲巨響,紫光沖天竄舞,周圍登時化作一片熊熊火海,十幾個蠻人避之不及,渾身著火,慘叫著胡亂扑打,滿地打滾,頃刻間便被燒成了焦骨。

波母此生最恨之人,一個是公孫長安,另一個便是流沙仙子。

這父女二人,一個害死了她的丈夫,另一個擄走了她的幼子,令她家破人亡,痛不欲生。雖然聽水聖女公孫青陽尚在人世,但積壓了近二十年的怨毒一經爆發,仍如地火天雷,難以遏止。

而流沙仙子對她的仇恨亦可謂銘心刻骨,此番相見,亦是痛下殺手,毫不留情。一邊凝神吹奏玉兕號,驅使凶禽毒蛇發狂也似的圍攻波母,一邊凌空飛舞,閃避那熾烈狂猛的地火刀。

但她畢竟重傷初愈,真氣不濟,閃躲起來頗為吃力;而波母的蠱毒之術又出神入化,加之那些毒蛇妖鳥原本就是被她以「蛛蠶蠱」從各地召來的,即便沒被「地火刀」轟成焦骨,也被她以意念遙控,紛紛掉頭髮狂反擊,逼得洛姬雅更加險象環生。

拓拔野大凜,急忙將水龍琳放下,沉聲道:「姑娘小心,我去去就來。」踏空急沖,喝道:「老妖女,我和你兒子的帳還沒算呢,有種便和我來比畫比畫……」

話音未落,右側真氣狂涌,只聽烏絲蘭瑪笑道:「這是人家的私人恩怨,拓拔太子又何必插手?」絲帶飛揚,猶如黑色天幕陡然向他籠罩而下。

幾在同時,「哧哧」激響,護體氣罩陡然收縮,寒毛直乍,左側、後方氣浪狂卷,洶洶撲面,強良的赤練雙蛇矛、九鳳仙子的九鳳神輪雙雙攻到。

霎時間,他已陷入水族當世三大絕頂高手的合圍之中!

拓拔野又驚又怒,想不到身為盟友,這三人竟公然偷襲暗算!氣如潮汐沖涌,哈哈大笑:「冰蠶耀光綾當年便是被天元逆刃所破,水聖女又何必再來自取其辱?」五氣循環激生,化作白金真氣直衝刀刃,一記「天龍裂地訣」轟然怒斬。

冰蠶耀光綾乃八百年前的水族聖女螭羽仙子以三十六種天下至柔至韌的神物交織而成,綾上唯一的一道缺口,便是古元坎以天元逆刃所破。螭羽仙子亦是在那一戰之後,對古元坎傾心垂青,再也不能自拔。

神兵猶在,人事全非。拓拔野這一刀劈出,正是對準了冰蠶耀光綾上唯一的缺口,「吃!」黑光鼓盪,冰蠶耀光綾倏然破裂開來,氣芒如銀電怒舞,直劈水聖女右肩。

烏絲蘭瑪花容陡變,想不到這神兵鋒利一至於斯!才知自己忒也託大,冰蠶耀光綾如流雲飛轉,陡然將天元逆刃朝外一帶,趁勢翻身飛旋,沖天直掠,背上驚出一身冷汗。

拓拔野一氣呵成,借勢迴旋飛轉,天元逆刃氣光滾滾,如銀河奔瀉,滔滔不絕,轟然連擊在九鳳神環與赤練雙蛇矛上。

光團鼓舞,驀地衝撞起萬千道絢麗如虹的氣浪,三人悶哼一聲,齊齊翻身飛退。

拓拔野硬生生以一敵三,手臂酥麻,經脈更是火燒火燎似的一陣灼痛,胸口憋悶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了,驀地強聚真氣,縱聲長嘯,折身急衝而下,天元逆刃大開大合,施展金族的「崩山勢」朝著波母縱橫猛攻。

波母柳眉一蹙,殺機畢現,喝道:「臭小子找死!」左手黑光閃耀,「轟」地一掌劈出,寒風狂卷;右手「地火刀」紫焰滾滾,呼嘯橫掃。水火兩屬氣刀竟同時出鞘。

相隔尚有六丈,拓拔野呼吸一窒,右面冰寒刺骨,右臂、肩頭「格啦啦」地結了一層寒冰,就連天元逆刃也陡然變成了冰晶棱棍;左面熾熱如灼,眉睫、毛髮陡然焦卷,大汗淋漓而出,周身直欲從當中剖裂為兩半。

驚訝佩服,忍不住喝彩道:「好一個水火神英!」

丹田真氣鼓舞,左手一張,忍痛將她攻襲而來的「地火刀」火屬氣浪導入手少陰心經,再轉入足陽明胃經……依照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的順序,在奇經八脈間循環激生,陡然沖爆為黑水真氣,洶洶不絕地沖入天元逆刃。

「嘭!」如春江怒水,破冰席捲,右臂、神兵上的堅冰登時迸炸開來,光芒爆吐,迎面破入波母左臂劈來的「極冰光刀」。

轟隆連聲,拓拔野身子一震,縱聲大喝,天元逆刃順勢朝左怒斬,登時將兩相激爆的水屬氣浪、寒冰真氣盡數轟卷到了旁側的「地火氣刀」上。

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激響,火光搖曳,氣浪沖天爆涌。拓拔野翻身飛掠,飄然擋在流沙仙子身前。

波母氣血翻湧,右臂如浸寒冰,紫焰氣火陡然熄滅,亦身不由己地朝後沖飛跌退,臉色大變。

她自恃水火神英,浸淫陽極地火又已數十載,真氣之雄渾猛烈幾已近乎神級,不想水火雙刀竟被這小子輕而易舉地借力破解,就如同……就如同當年與神農的那一戰一樣!

想到當今之世,竟有人與那老賊一樣,五德同體,五行真氣隨意相化,心底驚怒妒恨,幾欲迸爆。

流沙仙子見拓拔野連過當世四大絕頂高手,冒死保護自己周全,心花怒放,格格嬌笑道:「老賤人,連我的親親小情郎也打不過,還想報什麼仇,雪什麼恨?實話告訴你吧,你的大兒子公孫馬猴早被我的小情郎剝皮抽筋,大卸八塊啦!」

波母變色道:「你說什麼!」

流沙仙子笑道:「老賤人,你不是喜歡在地底冰河裡豢養屍蠱麼?我遂你心意,將公孫馬猴一寸一寸切成了三百六十份,每份裝一個小瓶,再塞入一百隻屍蠱,沉入了冰河之底。哪天你回鄉省親,別忘了全撈出來,將每隻蠱蟲附在一具骷髏上,你就有了三千六百個乖兒子啦……」

波母大怒,喝道:「住口!」雖知她是為了激怒自己,但聽她說得如此惡毒,仍是氣得渾身發抖。

烏絲蘭瑪叫道:「汁姐姐別聽她胡說八道。陽極真神在地丘之底安然無恙,青陽更是毫髮無損,只要大事一了,你們母子三人便能團圓了!」節骨眼上,生怕她再說下去,惹得汁玄青心煩意亂,壞了大事。

強良、九鳳等人心領神會,紛紛圍沖而上。

拓拔野哈哈笑道:「是不是胡說八道,水聖女心知肚明。你我既是盟友,明明知道公孫馬猴被黃帝困在地底,又讓我們碎屍萬段,還想方設法地不讓老賤人知道,莫非是想見風使舵,兩面討好麼?」

無暇追問流沙仙子究竟發生了何事,左手斷劍,右手天元逆刃,碧光銀芒縱橫飛舞,氣浪滾滾激爆,將飛衝上前的眾鐵衛劈中膝肘關節,一一震飛開來。雖知烏絲蘭瑪等人慾置自己於死地,卻仍不忍痛下殺手。

流沙仙子格格笑道:「公孫青陽被我宰了十七八年了,水聖女居然還以此為餌相騙,太也缺德。可憐老賤人被她耍得團團轉,還當她是好姐妹呢。」

與他背靠著背,銀針飛舞,蠱毒四射,極盡狠辣之能事。靠近者無不慘叫飛退,或是周身紫黑腫脹,七竅流血;或是發狂似的朝周圍鐵衛瘋砍亂斫。

波母越聽越是心疑,公孫青陽之事她便一直隱隱覺得不妥,只是思子心切,是以寧信其有不信其無;而公孫嬰侯生死姑且不論,被困地底卻是鐵板釘釘,時近七日,烏絲蘭瑪竟然還是只言不吐,其心可誅。

想到自己為了幫她解開鯤魚封印,符應所謂的伏羲石讖,竭心盡力,馭蠱調集大荒各地的凶禽毒蛇,甚至不惜獻血解開玄蛇封印,末了卻被她這般矇騙耍弄,怒氣鬱結如塊壘,臉容幾已扭曲,顫聲喝道:「烏絲蘭瑪,這兩個小賊說的是不是真的?」

烏絲蘭瑪搖頭柔聲道:「汁姐姐,你我姐妹一場,怎地寧可被這兩個小滑頭所騙,也不願聽信我的真言?既然不信,我讓你看看這個便是。」冰蠶耀光綾如流雲飛卷,金光閃耀,悠然拋入波母手中。

汁玄青周身劇震,俏臉慘白如雪,又陡然彤紅似火,顫聲道:「是他!真的是他!我……我的寶貝孩兒!」淚水如洪水決堤,潸潸淌落,笑靨卻如春花怒放,縱聲大笑起來。

拓拔野轉眸望去,她素手之中捧著一個饕餮黃金鎖,金光燦燦,晃得人眼都花了。

流沙仙子「啊」地一聲,臉色大變。那饕餮黃金鎖她再也熟悉不過,自從少時初見公孫青陽,金鎖便一直掛在他的脖子上。無論是幫他喂食、洗澡、搖著他睡覺,甚至是當年帶著他逃往天帝山,拋入冰谷……那金鎖始終都未曾脫離。

難道……難道那孩子當真沒死麼?當真讓烏絲蘭瑪撿著,悄悄地撫養長大?她呆呆地盯著那光芒刺目的金鎖,腦中空茫,呼吸窒堵,淚水卻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如火似的燒灼著她的臉頰。

當是時,空中突然傳來一聲轟隆巨響,震耳欲聾,四周驚呼迭起,又迅即被眾蠻人的如潮歡呼聲淹蓋而過。

拓拔野一凜,抬頭望去,只見萬鳥沖飛,群蛇亂舞,密雨似的四射墜落,那蛇、鳥圍攏而成的巨大球體已然煙消雲散,重新露出那條巨大的黑紅角蟒。

青帝面色蒼白,衣襟血跡斑斑,蛇姥依舊騎坐在他的脖子上,笑靨如花,喜悅已極,叫道:「孩兒們,女媧轉世,還不跪拜恭迎!」

玄蛇當空飛舞咆哮,盤旋的蛇身中央,赫然懸浮著一個蠶絲圓繭,團團飛轉。萬千蠻人爭相拜倒在地,縱聲狂呼。

拓拔野心中一沉,終於還是出來了!

烏絲蘭瑪與九鳳仙子等人相視對望,鬆了口大氣,喜色浮動,紛紛叫道:「恭喜蛇姥!但願蛇、水兩族永結同盟,世代友好!」

蛇姥縱聲大笑,暢快已極,紫銅棍凌空飛舞,「吃吃」連聲,將絲繭劃裂開來,躬身行禮,高聲道:「女媧六十八代孫朱卷氏,恭迎娘娘聖駕!」

眾蠻人歡呼聲中,圓繭轟然炸散,一個女子當空急旋,紅髮似火,絲繭如飛帶環繞,將周身緊緊纏住,玲瓏浮凸,只露出大半的臉容。眼如秋波,似悲似喜,容顏瑩光勝雪,金紅色的夕暉鍍照下,散發出柔和而又眩目的光暈。

霎時間萬籟無聲,眾人怔怔仰望,呼吸俱已窒堵,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妖嬈美艷、風華絕世的女子!

拓拔野腦中嗡地一響,仿佛有千萬個雷霆在耳邊爆炸開來,又驚又喜,又疑又奇,想要縱聲大笑,又想要放聲大哭,看著那張悲喜溫柔的淡淡笑靨,酸甜苦辣狂潮似的涌到喉嚨,如割如炙,忍不住昂首捶胸,縱聲長嘯。

烏絲蘭瑪等人笑容盡數僵住,不可置信地仰望著當空,驚怒駭異,目瞪口呆。

雨師妾!為什麼會是雨師妾?她們竭心殫智,辛辛苦苦布下此局,分明是讓冰夷藏入蛇腹,「轉世」重生,怎會臨到關頭,突然變成了龍女雨師妾?

只聽「嗷——嗚」的一聲狂吼,玄蛇突然張口飛甩,一道人影從它咽喉中破空衝出,翻身在平丘右峰上立定,「哇」地吐出一大團五彩斑斕之物,在岩壁上攢攢蠕動,無一不是劇毒蟲豸。

眾人大嘩,拓拔野亦是大感驚訝。那人蜷身蹲跪,通體**,清秀俏麗的臉上飛霞流舞,又羞又怒,赫然正是顯現為女身的冰夷流沙仙子格格大笑道:「機關算盡太聰明,反作了他人嫁衣!妙極妙極!」

烏絲蘭瑪臉色慘白,驀地轉頭望來,目中怒火欲噴。知道必是這妖女使了什麼古怪。饒是她素來深沉鎮定、處變不驚,此刻也遏制不住那洶湧的怒火,恨不能將她撕成萬千碎片。

原來那日在大人海市,青帝寄體於甘華老祖肉身之後,雖大發神威,將雨師妾、流沙仙子震暈,卻已被流沙仙子下了「血蠱」,每隔兩個時辰,體內血液便會升溫如沸,破體爆裂一次。

對於青帝雖無大礙,二女卻能御使「血魂蟲」,根據爆破的血漿一路追蹤而來。

青帝昨夜到了平丘之後,徑直闖入密洞囚室,一掌將甘柤老祖震死,丟入極淵。而後又以「碧火金光刀」劈斷九龍索,抬起萬蛇岩,將蛇姥救出,向她索討重生之藥。

蛇姥自煉製、服用神藥以來,每六十年必定要重生一次,從白髮老嫗變回幼齒童子,而後再輪迴更替。恰恰今年剛變回童子之身,真元之氣驟減,十日之內才能生長恢復為少女形貌,此時縱然能離開平丘,也凶多吉少。

於是她便假意報恩,騙取青帝吞服了「萬蛇丹」。萬蛇丹以萬千毒蛇魂魄所煉,一經吞入,泥丸宮如被萬蛇齊噬,痛不欲生。以青帝通天徹地的本事、神鬼不服的脾性,竟也被折磨得死去活來,終於被迫答應當十天的蛇奴。一旦蛇姥長為少女,恢復元氣,便幫他解除蛇丹之毒,再助他脫體重生。

青帝雖然對這妖女恨之入骨,但卻重諾守信,既已答應,便強忍怒氣擔當蛇奴,背著朱卷氏潛入極淵,汲取困在冰潭中的童囚精元,加速生長,直至遇見拓拔野,被迫現身。

就在拓拔野將計就計,舌綻蓮花,以盤古九碑勸誘蛇姥之時,雨師妾、流沙仙子也已率領肅慎族等蛇裔蠻人一路追蹤到了平丘。

見到拓拔野,二女自是大喜,但均覺情勢詭異,水聖女別有陰謀,因此強忍著沒有貿然相認,始終在一旁提心弔膽地觀戰,伺機出手相幫。

等到玄蛇大腹發狂,蛇姥認定女媧即將轉世時,二女猜透水聖女陰謀,當下故意由流沙仙子吹奏玉兕號,駕御蛇鳥團團包裹玄蛇。而雨師妾則趁著局勢大亂,眾人交相激戰之機,混入鳥群沖向玄蛇。

而後雨師妾又念法引爆青帝血蠱,引開他與蛇姥注意,閃電似的沖入玄蛇口中,到了腹內,再將蠱針刺入絲繭。冰夷的真氣、修為雖然更勝於她,但一則蜷縛繭內,二則毫無防備,登時被蠱毒附體,暈迷不醒。

雨師妾將她拖出,自己鑽入繭中,她既號龍女,對於駕御巨龍大蟒尤有心得,當下控制玄蛇將絲繭排出體外,於是便有了適才的一幕。

拓拔野雖然不知其中種種曲折,但也猜到了大概,聽著四周排山倒海的震耳歡呼,熱血如沸,縱聲長嘯不止,這半個月以來,從未有如此時這般暢快。

烏絲蘭瑪驚怒惶亂少逝,又逐漸恢復了鎮定,高聲笑道:「這不是雨師國主龍女妹子麼?當日你為了拓拔太子,不惜叛族離家,想不到今日為了拓拔太子,竟敢冒充女媧轉世。可惜蛇姥不是燭龍,以她的英明聰睿,又怎會被你蒙蔽?」

九鳳仙子、強良等人紛紛大聲呼喝附應。

雨師妾徐徐落在朱卷神蛇的背脊上,雙眸始終溫柔地凝視著拓拔野,嫣然一笑,道:「這位仙子說得不錯,我前世的確是水族龍女,但那日在巨靈島上,我已被靈威仰所殺。現在的我,早已經不是當日的雨師妾啦。」

肅慎族眾人縱聲大叫,拓拔野雖聽不懂蠻語,也猜到他們在力證其辭。

靈威仰「哼」了一聲,雖然絲毫不信,但卻懶得開口反駁。蛇姥卻以為他予以默認,登時又信了幾分。

雨師妾柔聲道:「迷迷糊糊中,我脫離肉身,飛到仙界,卻聽到一個聲音問我:『伏羲尚未回來,女媧又怎能孤身折返天庭?三千年輪迴已到,你與伏羲理當重振蛇族,快快下去吧。』我還來不及回答,天旋地轉,便已朝下墜落。等到我再度醒來之時,便已在神蛇腹中了……」

眾蛇裔蠻人大多聽得懂水族語言,聽她娓娓道來,不住地隨之高聲吶喊。她說的越是荒唐無稽,聽在他們耳中便越覺得神奇可信,滿臉心醉神迷的表情,就連蛇姥亦不例外。

拓拔野暗覺好笑,雨師妾柔情脈脈地凝視著他,微笑續道:「在神蛇腹中之時,看著下方的你們,我的意識突然變得說不出的清明透徹,所有的前生往事,都一一浮現眼前。我又聽見那個聲音在我耳邊說:『你瞧見你命中的伏羲了麼?你願意墮入凡塵,和他一生一世,永不分離麼?』於是我便瞧見你了,伏羲。我說,我願意。」

拓拔野心中怦怦狂跳,知道她這番話是故意說與自己聽的,喉中若堵,胸膺中充滿了甜蜜、喜悅和幸福。

「伏羲!伏羲!伏羲!」

眾蠻人狂喜激動更甚,歡呼吶喊之聲一浪高過一浪,洶洶如沸,登時將極聖宮眾鐵衛的怒罵駁斥聲盡數蓋過了。有些年紀稍大的蠻人太過激動,又喊又跳了一陣,突然口吐白沫,就此暈倒在地。

蛇姥又驚又喜,顫聲道:「女媧娘娘,難道伏羲大神轉世,現下就在這人群之中麼?」

雨師妾等的便是她這句話,笑靨嫣然,柔聲道:「不錯。他就是伏羲轉世!」素手輕輕一指,真氣鼓舞,玄光如電橫空,淡淡地映照在拓拔野的額頭上。

蠻族縱聲狂呼,蛇姥陡然一震,失聲道:「是他?」臉色劇變,喃喃道:「不錯!不錯!你是龍女,他是龍神太子,龍蛇原是一物。更何況他又收齊了盤古九碑,練就了『乾坤神訣』,天下哪有這等巧事?上蒼暗示得再也明顯不過了!」

心中驚喜、震駭、懊悔、愧疚……如狂潮怒卷,抬起頭,朝著拓拔野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顫聲道:「朱卷氏有眼不識北海,冒犯了伏羲大神,萬請大神恕罪!」

眾人哄然,烏絲蘭瑪、波母等人氣得臉色慘白,想不到瞬息之間局勢驟轉,拓拔野竟搖身變成了伏羲轉世,自己辛辛苦苦所布的局、花費的心血,竟全都便宜了這小子了!

拓拔野亦是錯愕驚訝,大感滑稽有趣,與雨師妾對望片刻,強忍住縱聲大笑的衝動,咳嗽一聲,道:「不知者不罪,下不為例便是!」

蠻族眾人歡聲雷動,一時間,漫山遍野都是「伏羲」、「女媧」之聲。

流沙仙子嘴角微笑,眼中卻閃過淡淡的黯然之色,膝下一軟,盤坐在地,疼得連氣也喘不過來了。方才這一場激戰,牽動了未愈之傷,督脈火燒火燎,此刻如釋重負,再也支撐不住。

當是時,島外忽然傳來一聲轟隆巨響,又聽一個雄渾的聲音高高地叫道:「玄水真神燭龍駕到!平丘七仙速來接駕!」

拓拔野陡然大震,轉眸遠眺,只見一列飛車從峽谷外急速衝來。

當先一輛八匹龍獸所駕的青銅車上,一個黑紗高冠的瘦小老者端然寂坐,白髮如銀,臉色枯黃黯淡,八字長眉耷拉著,合著長須一齊飄飄若飛,病懨懨的似睡非睡。一個黑袍男子衣袂獵獵鼓舞,昂然站在他身旁,黑木面具後,一雙眸子寒光四射。

赫然正是燭龍與天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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