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孤先生坐在石壁之前看了很久。
準確來說是等了很久。
那一個被譽為人鏡的孩子居然就在距離他二十步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光天化日之下男女卿卿我我也就算了,毫無頭緒的等待使得掌孤先生沒來由的心急如焚。
鳩淺知道那個白髮蒼蒼的小老人在等他,但是裴三千睡著了。
他要等著傻丫頭醒過來。
期間和裴青絲說說話也挺好的。
大約在兩個時辰之後,日上三竿之時。
裴三千終於悠悠轉醒。
她睡了一上午,醒了之後才意識到自己被鳩淺抱在懷裡。
她一瞬間便清醒如初,猛然抬臉,發現一道水線連接在自己的嘴角與鳩淺胸口處的衣服之間。
「不好意思!」
裴三千的臉色瞬間變得通紅,快速用手往鳩淺衣服上擦去,好似想用這個法子將衣服擦乾。
鳩淺一臉嫌棄地拍開裴三千的小手,體內不死之火往外蹭了一下,衣服乾燥如初。
「不用道歉,睡得怎麼樣啊?有沒有夢到你公子我拳鎮山河,大展神威?」鳩淺笑著對裴三千揶揄道。
鳩淺的反應太過於溫柔,相比於之前判若兩人。
裴三千有些不適應,沒有反應過來。
她下意識地看向裴青絲,希望妹妹幫她出個主意。
現在她是該說話還是不說話?
如果說話,她該說什麼話?
裴青絲笑道:「姐姐,沒事兒,有一頓毒打在等著我們了,姐姐你可以暢所欲言。」
「啊?」聽到毒打,裴三千臉上的羞紅蔓延到了耳根子。
裴青絲掩嘴一笑,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挨打的事情先放一放,跟你家公子過來!」
鳩淺沒有再去和裴三千姐妹怎麼樣的插科打諢,而是提步走向了那個等待多時的小老人。
掌孤先生。
鳩淺在神識打量整座天境山的時候,便發現了他。
他是名副其實的小老人。
什麼叫做小老人呢?
鶴髮童顏,白髮蒼蒼也就是罷了。
掌孤先生整個人像是逆生長一樣,皮膚光滑得像是初生的嬰兒,身軀大小也只形似十歲孩童。
若不是歲月在掌孤先生的眼中留下了痕跡,一般人還真會以為他是個得了白髮病的孩子。
「恭迎人鏡光臨天境山。」掌孤先生對人鏡有著莫名的好感,迫不及待的跪地相迎。
鳩淺見到這個山主這麼給面子,揚了揚眉頭,心情舒暢。
「不用拘禮啦,起來起來。你就是掌孤先生是吧?找我來有什麼事情啊?」鳩淺跟個陌生人沒有什麼多餘的話好說的,開門見山。
掌孤先生喜歡鳩淺的性格,乾脆利落,爽快,比外面喜歡彎彎繞繞還自負風雅的讀書人可愛多了。
他起身轉頭指向那一塊豎直的石壁,說道:「特定邀請人鏡來此看一場人間大戲。」
鳩淺順著掌孤先生的手指看去,神識如手一般探去。
他發現這塊石壁很普通,普通的沒什麼好看的。
「什麼意思?戲呢?」鳩淺雙手一攤,問道。
「七天之後,石壁便會顯靈。」掌孤先生解釋道。
「那你這麼早把我喊過來幹什麼?你這天境山又不是什麼福地,到處都壓抑得很。」鳩淺有些不快,打算帶著兩女轉身離去。
「人鏡請慢,在下提前如此之久將公子喚來,確實是有其他事。」掌孤先生正色道。
「說吧!」鳩淺打了個哈欠,有些困意。
「請跟我來。」掌孤先生說著便朝著石壁走去。
「怎麼啦?帶我過來看石頭?」鳩淺挖了挖鼻孔,然後順手擦在了裴三千的衣服上。
裴三千頓時生氣,想要發作,裴青絲攔住了她。
「這可不是普通的石頭,其中有人鏡想要回溯的答案。」掌孤先生見這一幕後,笑了笑,說道。
「這石壁除了削得平整一些,和其他的石頭沒有什麼區別。能給我什麼答案?」鳩淺好奇地伸手摸了摸石壁,有些不解。
「人鏡被一葉障目啦,此乃歲月神石,世間發生的一切和未發生的一切都在神石之上。」掌孤先生解釋道。
「你的意思是......」鳩淺心中有了一個想法。
「想必人鏡大智慧,已經猜中了。然也。君之所問,石之所答。」掌孤先生撫了撫白色鬍鬚,欣然點頭。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如果我在這裡找到了答案,恐怕你們就要收費了吧!說吧,你天境山要我幹什麼?」鳩淺眯起了眼睛。
「呵呵呵呵,一切都瞞不過人鏡的法眼。沒錯,我天境山有事相求。但是,我們卻不想卑躬屈膝。所以,人鏡先看看不遲。」掌孤先生對著鳩淺拜了拜,神色端莊。
掌孤先生說完便緩慢地在鳩淺身前施展了一道手印,手印施展完畢之後,他將手悄然貼於石壁之上,石壁綻開了光芒。
在石壁上的光芒即將刺眼奪目之時,掌孤先生收回了手掌。
一切平靜如故。
「剛才若在下不收手,自己的小心思就暴露一空啦。還請三位見諒。手訣已經教予三位,君可自見,至於光景在心間流淌還是在石壁上顯現,三位可自行選擇。方才在下只是演示,其實是可以不用使用石壁的。有所不便,在下先行告退。」
說完,掌孤先生欠身離去。
鳩淺大概搞懂了他的意思了。
這個掌孤先生十有八九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術士,有未卜先知之能。
鳩淺前不久被秦微涼和刺玫陰了一次,昏倒了一段時間。
那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情,鳩淺一直都想看看。
於是,鳩淺照葫蘆畫瓢結了手印,將手貼在了石壁上。
裴青絲和裴三千相視一眼,悄然退去,在可見石壁的周圍俏然而立,充當起了護法。
石壁光芒大作,很快石壁上便出現了一幅幅光景。
兩女回頭看向了石壁,眼神一凝。
那是生財城。
眾人林立。
是先前生財城大戰時的情景。
鳩淺快速略過大戰,定格在了他沒有看到的那裡。
李青月被秦畫反手一刀捅中心口。
曹一折接住了從天上落下的李青月,反手一劍破開了火牆大陣。
然後,曹一折帶著李青月奮力逃出生天。
西秦的人看了兩人一眼,沒有追出去。
這時,石壁上的光幕快速地跟隨曹一折而去,穿雲追霧間來到了一片廣袤的平原之上。
鳩淺認得這是哪裡,北洛平原以南,北上幾百里便是洛水。
曹一折大概是想帶著李青月回到原來長歌當歡停靠的地方,但是李青月有了一絲動靜。
李青月咳嗽了一聲。
曹一折停了下來。
此時的視野太高,廣袤的平原之上只能看到一個黑黑的人影。
鳩淺將視野拉低了一些,李青月的臉龐出現在了石壁上的光景之中。
「別走了,就這裡吧!」李青月微弱地說道。
「堅持住,我會救活你。」曹一折快速在李青月身上點了幾下,一直噴涌而出的鮮血勢頭緩了一點。
當然,也只是緩了一點。
李青月身上好似不只有那一刀的傷口一樣,四肢百骸血流不止。
「救不活了,我是老死的。你還能再進一步,不要浪費自己的壽元在我身上。將死之人猶如無底深淵,你投入再多也是白費心機。這具身體其實早就該崩壞了。」李青月眯著眼睛,看著曹一折,一口氣說了很多。
「這你不用管,你堅持住就行了。」曹一折滿臉淚水,想要執簫而吟。
「我有話跟你說。」李青月伸出手抓住了曹一折手中的玉簫,阻止了曹一折的動作。
「你說。」曹一折停下了動作。
「不要報仇!」李青月鄭重說道。
「嗯,不報仇。」曹一折咬了咬牙,用力地點了下頭。
「我認真的。你的性格我了解,不要想著將秦樞變成遺孤,真的沒有必要。」李青月這般說著,緩緩地別過了頭。
「犯我長歌當歡者,我必誅之而後快!你知道我不可能容許小小的西秦騎在長歌當歡之上。」曹一折擲地有聲,話語充滿了殺機。
「哈哈哈哈,西秦有那小子的摯愛,算了吧。殺了那妮子,你如何面對鳩淺?」李青月的視野有些黑了,連帶著石壁上的光景都暗沉了許多。
「鳩淺,我......」曹一折痛苦地地下了頭,顯然他沒有想好怎麼處理這件事情。
「是我們執意入局的。輸了,認了吧。」李青月打起精神,笑了幾聲之後便嘔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別說了!你都快死了。」曹一折將李青月扶起,用手貼上他的後背,朝李青月體內源源不斷地輸送著仙氣。
他在幫李青月吊命,拉著李青月最後一口氣不肯放手。
「曹一折,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最快樂的事情就是遇見了你。」
「我也一樣。」曹一折咬緊牙關,竭盡全力地壓榨著自己的生命潛能。
須臾之間,曹一折的髮絲在肉眼可見中變得花白,原本英俊的容貌變得無比蒼老。
皺眉密布,橫亘在了曹一折肌膚之上。
反觀李青月,他卻因為曹一折的仙氣,容顏依舊,只是眼中的瞳孔已經放大到了極致,幾乎於死人無異。
「放手吧。」李青月渾身上下沒了一絲氣力,眼中已經只剩下最後一絲光芒。
正如石壁上的一片漆黑。
「不要死,我不准你死,你死了我還活著幹什麼?不要死,不要......」
曹一折仿佛是感受了李青月無可挽回的死意,拚命呼喚,吶喊,嘶吼,直至聲嘶力竭......
忽然,冥冥之中好似有一根琴弦崩斷了。
曹一折的全身血肉突然一炸,化作了一片血霧。
他猛地咳嗽了一聲,然後手不由自主地抽離了一分。
在這一剎那,曹一折的手離開了李青月的身體一下。
就這麼微不足道的一瞬間。
李青月身體直接一歪。
倒在了地上。
最後一口氣斷了。
李青月,死了。
曹一折看著倒在地上的李青月,血洞洞的眼中沒了神色,整個人忽然間一動不動,好似沒了魂魄。
只見他直勾勾地看著李青月的屍體,一言不發。
他就那樣看著,嘴唇時不時輕輕顫抖,任由眼眶中的血水滑過蒼老的臉頰,一滴滴的滴落而下,濕透胸口的衣襟。
在草原之上,一個老人看著另外一個老人的屍體。
一看就是一整天。
整整一天,曹一折都保持著這一個姿勢,歪坐在地上,像一個死屍。
光景在鳩淺的示意下,變得流速加快。
忽然,第二天破曉之際,一陣大風吹過,李青月的屍骨隨風而散。
曹一折這才想起要去挽留,然後伸出手,只抓住李青月留下的衣袖。
曹一折緊緊地抓住衣袖,捂住心口,無聲痛哭。
就在這時,天地間突然雷霆炸響,陰雲密布,好似要下大雨。
曹一折看了眼老天,眼中流露出了一絲戲謔。
他的眼神好似在對天說:你覺得我瞧得上長生嗎?
隨後,只見曹一折閉上了眼睛,頃刻間恢復了年輕的容貌,右手一招。
那一把骨劍出現了他的手上。
只見他高高地揚起了骨劍,將劍尖對準自己的心口。
緊接著只聽他一聲大喊!
「我不要長生!」
他緊緊地抓住劍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那一剎那,好似身軀和手臂成了兩個不同的人的一部分。
他的身軀在劇烈顫抖,好似為了求生而不由自主地進行著反抗。
而握住骨劍的手臂卻死死地抓住骨劍的劍刃,執意將骨劍釘入肉中。
兩者角力間,廣袤的平原野草瘋長。
許多植物都在肉眼可見下誕生了靈智,然後修為猛增。
莫約五息之後,這種反抗消失了。
隨著曹一折身軀的倒下,天上的陰雲也緩緩散去。
廣袤的平原上,除了高了幾寸的小草,一切回歸了風平浪靜。
......
裴青絲和裴三千感到一種窒息般的悲傷,收回了目光。
鳩淺輕輕地收回了手掌,石壁上的一切消失不見。
長歌當歡里最強的人就是這樣死去的。
他這下知道了。
原來如此。
鳩淺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覺得整個世界都沒有光了。
他原以為,西秦是舉一洲之力才打敗曹一折。
沒想到,曹一折是自己離去的。
鳩淺無法理解一個會自己了結生命的人是什麼樣的想法。
但是......
沒有但是,鳩淺腦中一片空白。
他看了眼西邊,心中生出一種強烈的愧疚之意。
他為了中立,站在了長歌當歡之外。
酷大叔卻為了他,放棄了復仇。
半晌之後,他想了想,緩緩踱步,走下了山去。
「公子,你去哪裡?」裴三千擔憂鳩淺,忍不住問道。
「明晚回來。」鳩淺對著兩女招了招手,丟在了這句話。
......
鳩淺走後,兩女想過要跟上去。
只是,當她們趕到山外時。
鳩淺便已經沒了蹤影。
於是,她們兩個在天境山安頓了下來。
子夜。
夜深人靜之時。
一道倩影來到了石壁之前。
白天發生了一些很悲傷的事情。
她很動容。
但是她也因此對石壁更加好奇。
她也想看看,這個世界會發生什麼。
只不過,她和鳩淺不同。
鳩淺想看有關別人的過去,而她只想看自己所在的未來。
女人憧憬的未來嘛,不是情就是愛。
她就想看看未來的自己身邊有沒有他。
她循著白天掌孤先生教授給他們的法子,伸出手掌平放在了石壁之上。
這時,身後傳來了一道提醒的聲音。
「每一條跳出水面的魚兒都不得善終。姑娘這樣做可能會事與願違,你想好了嗎?」
是掌孤先生。
他也來到了石壁之前。
女子輕輕一笑,沒有過多的去想什麼,仙氣灌輸進了石壁之中。
一道道光景如同一幕幕流光在她的腦海中閃過,她看到了。
莫約一刻鐘之後,她的手被石壁彈開。
她有些不解,光景到一半就斷了。
「天境不會告訴我們死後的世界是什麼樣的。」掌孤先生不想讓她浪費時間再做嘗試,直接解釋道。
女子懂了。
剛才的那一眼,就是最後一幕。
女子突然心中生出莫大的悲傷,眼淚如泉,滑過臉頰,滑落塵埃。
她捂住了心口,長長地呼了好幾口氣。
期間,掌孤先生一句多餘的話都沒再說。
幾息之後,女子重新變得安靜,失魂落魄地離去。
這一天晚上,鳩淺回來了。
他拿回了一支玉簫。
兩女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這是曹一折的遺物。
「公子,節哀。」裴青絲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想了半天憋出了這麼一句。
鳩淺點點頭,用玉簫輕輕敲擊著手心,望著天境山,若有所思。
就在這時,掌孤先生不知從哪個角落中走了出來。
「說吧,你的條件。」鳩淺對他有些感激。
雖然,在知道曹一折離去的真相時,鳩淺心裡很難受。
但是,他在這之前就早有準備。
這個結局,即使很悲痛,或許也是最好的。
掌孤先生覺得自己此時提要求有些不合時宜,但是,他作為一山之主,沒有辦法。
一山之主,就該守著這一山的平安。
掌孤先生對著鳩淺徐徐一拜,說道:
「懇請公子收留我等。天境山上下一百零七人,願於亂世中為東方世家效犬馬之勞。」
鳩淺明白了,沒有多想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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