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斯!丹尼斯!」

熟悉的呼喊聲在耳邊迴蕩,丹尼斯能感到有人正推動自己的身體,可他不想回應,只裝作什麼都感受不到一樣,緊閉著雙眼,蜷縮在塹壕里。

轟鳴的爆炸聲在身旁響起,沙塵反覆不斷地拍打在自己的身上,他能感到有溫熱的液體在皮膚上流過,更能感受到,在塹壕陰暗渾濁的深處,有些肥碩的鼠群正快速爬過。

「丹尼斯!」

呼喊聲再一次響起,對方的每一次呼喚,都像是重錘般,敲擊在丹尼斯的心頭上,將他的意志、心臟、尊嚴,敲擊的布滿裂隙。

「閉嘴啊!」丹尼斯緊閉著眼,內心不斷地怒吼著,「閉嘴啊!伯洛戈!」

「丹尼斯?」

呼喊聲忽然變成輕柔了起來,丹尼斯眯著眼,模糊的視線里,他能看到一個消瘦的身影正站在他的身前,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的,沾滿血跡,頭頂的鋼盔布滿劃痕與凹陷,手中抓著一把上了刺刀的步槍,鮮血緩緩地淌過刀尖。

丹尼斯看不清他的臉,但他知道,對方此刻一定正用充滿嫌惡與唾棄的眼神看著自己。

是啊,自己的偽裝實在是太可笑了,明明裝作昏迷的樣子,身子卻不受控制地顫抖,一想到自己這副自欺欺人的模樣,丹尼斯便感到深深的恥辱與羞愧,可讓他站起來,他又沒有那樣的勇氣。

「別讓我失望,丹尼斯。」那人繼續說道。

丹尼斯所回應的,仍是不斷的顫抖與沉默,那人徹底失望了。

「伯洛戈!丹尼斯呢!」另一個聲音大吼著。

「他被炸彈炸昏了過去,」伯洛戈替丹尼斯說謊道,「看起來昏死了過去……我可以接替他的工作。」

「你確定嗎?」

「我確定。」

「好。」

在指揮官的號令下,士兵們開始集結,他們將發動一次衝鋒,鑿穿敵人的防線,這是一次赴死的攻勢,許多人都會倒在衝鋒的路上。

當嘹亮的號角聲響徹後,丹尼斯聽到了交疊起來的怒吼聲,重疊不斷的腳步聲正離他遠去,他睜開眼,只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正快速遠去,直到消失在了炮彈掀起的濃煙里。

這是丹尼斯最後一次見到伯洛戈了,後來聽說他們的衝鋒成功了,不僅殺穿了敵人的防線,還一路推進,深入到了神聖之城的高牆下……

「丹尼斯。」

呼喚聲再次響起,它與記憶里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一陣恍惚後,灼熱的空氣消散,癲狂的焦土也蕩然無存,有的只是平穩前進的汽車,以及坐在丹尼斯對面的伊凡。

「伯洛戈·拉撒路,」丹尼斯喃喃道,「我以為我不會再聽到這個名字了。」

伊凡問,「可以講講你與他之間的故事嗎?」

「這已經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他已經死了,」丹尼斯不明白,「我們都只是小人物而已,被歷史遺忘的……」

「沒人遺忘你們,」伊凡鄭重地說道,「我無法向你透露原因,但我們希望知道你和他的故事,這非常重要。」

伊凡咬重了字音,丹尼斯表情怔住了,在他的眼中,伊凡的眼睛變得無比璀璨,猶如晶瑩的寶石般。

一時間填滿內心的壓力消失了般,丹尼斯從伊凡的身上感受到了莫名的安全感,仿佛所有的秘密都可以向他透露。

伊凡問,「伯洛戈的存在,似乎令你很痛苦,這是為什麼?」

丹尼斯近乎夢囈般地說道,「大概……大概是自我的期待和真正的自己出現差別,所帶來的割裂感吧。」

伊凡自顧自地點頭道,「自我分裂。」

作為審訊專家,伊凡很清楚這種心理結症,個體對自己的態度和情感與自己的行為和表現之間存在矛盾。

一個人可能認為自己有著某種特質或價值觀,但是他們的行為和表現卻與這些特質或價值觀不一致。這種自我不一致通常會導致內心矛盾和扭曲,自卑、焦慮、抑鬱、自我懷疑和恐懼等負面情緒。

伊凡沒料到伯洛戈會使丹尼斯產生這樣的心理問題。

這就像極端的完美主義者一樣,對自己充滿過高的期待,導致了內心感受和外在表現之間的巨大差距,進而導致一個人無法接受自己的缺點和不足之處,乃至崩潰。

伊凡好奇丹尼斯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我年輕時在紅杉鎮內非常受歡迎,我高大又威猛,健談又活躍,而伯洛戈……他是一個孤僻的孩子,總是一個人待著。」

丹尼斯繼續講述道,「我和他沒有什麼交集,但我很討厭他。」

「為什麼?」

「他的眼神。」

丹尼斯試著描述那份情感,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與事態的演變,他也快記不清這一切因為什麼了,回顧一下,這是如此的荒唐。

「別人都對我讚譽不止,可只有他,他總是那副無所謂的眼神,」丹尼斯自嘲地笑了笑,「年輕氣盛的人,老是想著他人的看法,當他那副樣子看我時,就像自尊心受挫了一樣。」

「是什麼令你們產生了交集?」

「戰爭,瘋狂的焦土之怒,我和伯洛戈一起參軍,還幸運地被分配在了一起,雖然中間失散過,但還是活著見到了彼此。」

丹尼斯的講述停頓了一下,他像是在組織語言一樣,突然自述起了自己的心情,「你有過那種感覺嗎?過度的自信與自傲下,產生了一種自己是『主角』的感覺。

我就是這樣,我經歷了數不清的戰鬥,在血與火的交織下,軍銜也在逐漸提升,我常幻想戰爭結束後的情景,我將被視作英雄,滿懷著榮譽歸來。」

伊凡說,「你變得越來越自傲。」

「對,」丹尼斯認可地說道,「我正走向毀滅。」

「那是一場可怖的戰鬥,我們剛剛攻陷了霧淵堡壘,朝著神聖之城進發,敵人的火力很猛,塹壕像傷疤一樣遍布焦土之上,我們在那裡糾纏了得有數月的時間,塹壕里儘是屍體、腐肉、污濁的液體,還有啃食屍體的老鼠。」

丹尼斯瞳孔逐漸擴散,像是靈魂出竅了般,在他眼底的深處填滿了抑制不住的恐懼,即便過了這麼多年,噩夢依舊清晰可見。

「我時常能聽到巨大的嗡鳴聲,那是蒼蠅群在戰場上掠過,我們將數不清的屍體壘在塹壕外,當做掩體開火,有時候死者的頭顱就正對著我,他的眼瞳渙散成灰色的渾濁膠質,眼角的邊緣爬滿了白色的蛆蟲……

我高傲的心智在那絞肉機般的地獄裡被徹底碾碎了,當指揮官號令我們進行衝鋒時,我意識到,這是一次必死的前進。」

丹尼斯輕聲道,「我害怕了。」

「繼續說。」

聲音卡在了丹尼斯的喉嚨里,他的表情逐漸扭曲了起來,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他的嗓子裡爬出來,他一副要嘔吐的模樣。

「我閉上了眼,裝作昏迷的樣子,希望以此避免衝鋒,伯洛戈發現了我,他呼喊我起來,帶領他們前進,可是我已經沒有那樣的勇氣了。

我害怕的發抖,這騙不過伯洛戈,按照律法,伯洛戈應當把我槍決,但他沒有,指揮官呼喚時,他替我圓上了這個謊,緊接著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丹尼斯突然沙啞地笑了起來,「之後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那些攻破防線,踏入神聖之城範圍內的人都死了,我反而僥倖活了下來,備受讚譽,掛滿勳章。」

「但是我知道,我也應該死在那道光里,我不是英雄,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

丹尼斯的聲音充滿了痛苦與哀求,「可他們都管我叫英雄……」

伊凡冷漠地審視著丹尼斯,正如他揣度的那樣,丹尼斯的產生了極大的自我分裂,個人的期待與實際的行動所產生的偏差,扭曲了他的精神,成為了他的噩夢,一直延續至今。

也是通過丹尼斯如此真實的表現,伊凡可以確定,伯洛戈的過去是真實的,他確確實實來自那個已經被毀滅了的小鎮。

「我有想過彌補伯洛戈,試著尋找他的家鄉,告訴其他人,」丹尼斯痛苦不已,「我真蠢,紅杉鎮已經沒了,所有人都死了,我怎麼可能找到他的家鄉。」

伊凡疑惑道,「家鄉?他不是紅杉鎮人嗎?」

「伯洛戈確實是在紅杉鎮內成長的,但最開始,他們一家並不是紅杉鎮的一員,而是來自外界,至於從何而來,他的家人不曾說過,伯洛戈也自以為自己是在紅杉鎮內出生。關於這部分,我也是在鎮上的老者口中,所知曉的。」

丹尼斯的話語令清晰的謎團再次陰鬱了起來。

「伯洛戈是位異鄉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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