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船後,楚青流呆坐了小半個時辰,才道:「師妹,我怎會說出這麼絕情的話來?」

瞿靈玓道:「你不能下手去殺我爹爹,又不能下手殺我,就是石寒叔叔,你也未必就能下得去手。如此一來,你就只能對不起鐵船幫了,就這麼簡單。你怕人罵你忘恩負義?」

楚青流道:「我怕自己將來真會變成鐵石心腸。」

瞿靈玓道:「真變成鐵石心腸也沒什麼不好,那你就去少林寺出家。憑你的資質悟性,不怕做不到少林寺的掌門,重振少林寺的威名,受天下武人的崇仰。你不用擔心,我代你在望海莊給師父守墳。我嫁了人,生下孩子來,要是有男孩,就送一個去少林寺侍候你。」

楚青流道:「出家是不成的,我這個人,雖說不很貪,總還有一點點貪,有太多舍不下的事。」

瞿靈玓道:「比如說?」

楚青流道:「比如說喝酒吃肉,我是不貪的,但若是後半生全都戒了,又覺得有些可惜,煞風景。我學不了好吃愛喝的劉道長,卻也學不了戒酒戒肉的僧人。」

瞿靈玓道:「你說句心裡話,你欠不欠鐵船幫的恩情?」

楚青流道:「說不欠就不欠,說欠還真欠,說不明白。」

瞿靈玓道:「我倒覺得,不論欠與不欠,你跟這個郭劍銘當面把話說絕,對你,對鐵船幫都是大大的好事。你想想看,憑這郭劍銘的為人品性,你若是肯替他們出頭,他們有了你這個靠山,必定會闖出大禍來。有他們在一邊替你生事,你這輩子,可就算是賣給他們了。」

「你這一不理會他們,他們膽子就會小很多,也就會老實許多,也許還能多活幾天。你若是心裡實在過意不去,那就在暗地裡幫幫他們。」

楚青流道:「真能如你所說,那就最好。」

瞿靈玓笑道:「你知道麼,就算是少林寺的方丈掌門,也未必都能做到六根清凈,鐵石心腸。我就知道有個多少代的方丈,在少室山的石洞裡藏了個相好,兒子都生出來了,後來還成了一個大高手。這掌故你要不要聽聽?」

楚青流奇道:「能有這樣的事?」隨即說道:「師父棺木在此,不許說這些事。」

瞿靈玓道:「師父在時,也是愛說愛笑的,他也說過類似的掌故。師兄,你要知道,師父他死了,再也活不回來了。咱們該在心裡想著他,卻也不能因此連個笑話掌故都不能說,這就不對了。照我想,師父有靈,他也想讓咱們快快樂樂的活著,你說不是麼?」

話雖如此說,這段掌故終究還是沒能說成,兩人說了半日閒話,船已行進寶應湖。這湖並不很大,遠不能與北邊的洪澤湖南邊的高郵湖相比,卻是河湖一體,運河借了三十餘里的湖面行船,水色天色連綿無邊。看了這麼多天窄窄的一條細水,眼前乍然開闊,令人精神一振。

楚青流道:「由此向西,也不過二十多里路,就是白馬湖,當年鐵船幫的船隊就是從那裡路過,救起了我。」

瞿靈玓道:「不是什麼鐵船幫,是尤桂年尤桐年兄弟兩個。我只承尤氏兄弟的情,不管什麼鐵船幫。」楚青流笑笑,也不跟她爭竟。

瞿靈玓道:「在衡山時,我跟你說過,要讓他們到這湖邊來,細細踏訪你的父母。他們找了不多幾天,就出了西北這場事,也就停下來了,咱們以後再找。」

楚青流搖頭道:「師父帶我也來找過多日,全沒半點音訊,不用再找了。」

瞿靈玓道:「我說句話,你可不許罵我。我想轉個彎子,咱們到西邊湖裡去看看。」

楚青流道:「實在不必看,那邊的水跟這邊的水沒什麼不同,沒什麼好看。說起來,你這燕雲十六州人也真是可憐,想看看水,還非得跑到海邊去不可。」顯然是有意岔開話頭。

瞿靈玓冷笑道:「你們這些南蠻,想看看牛羊馬匹,不也很不容易麼?」

如此一路南行,再沒跟義血堂眾人遇上過,可說是順風順水。直行到揚州城南的彎頭鎮,就見前面河灣里隱隱停滿了義血堂的船。船家過來請示是否還走。

瞿靈玓道:「不走了,就在這裡停船。就說咱們天黑了才到,沒見到他們的船。你們今晚全都不許吃酒賭錢,早點上床睡覺,明日理該咱們早開船,從此直到長江口,必得牢牢壓著他們。」卻猜度不出義血堂眾人是何用意。心說他們莫非想故伎重施,引自己停了船,再起船直行到瓜洲?真要是如此,自己也就跟著起船再開,這口氣算是爭定了,哪怕是出爾反爾說了不算。

待到停了船,義血堂卻並不起船再開,瞿靈玓不由得暗笑自己小肚雞腸,低看了義血堂的這幫「好漢」。

楚青流對此全都不理會,說道:「師妹,你們義血堂在這一片可有什麼城主麼?」

瞿靈玓道:「怎麼沒有?揚州城裡就有,就是那個蕭陌風。打散了鐵船幫,大小事務總得有人來管,蕭陌風還不錯,很是盡責。我怕你忌諱,就沒跟他聯絡,不過咱們的行止他必定是知道的。你要用人麼?」

楚青流道:「我犯了一個大錯。趙二叔跟韓兄弟去衡山向我報訊,我心急之下,竟忘了向他們打聽義父究竟葬在了何處。明日咱們就得從瓜洲過,無論如何,我都得到義父墳上祭拜。」

瞿靈玓道:「這不難,這裡到揚州不過二十里多路,到瓜洲也不過四十餘里。我讓蕭陌風去找那個郭劍銘問話,諒他也不敢說不知道。弄明白了,就快馬連夜去瓜洲找墳,咱們總得明天傍晚才能到瓜洲,誤不了事。」

楚青流道:「叫他儘量多調好手到瓜洲等候,我就怕你我一旦離船,會有人到船上生事。」

瞿靈玓看了看義血堂船隻,說道:「你是怕義血堂他們未安好心?」

楚青流道:「不管是誰,不管是不是義血堂,多調幾好手總不會有錯。」

瞿靈玓為難道:「這一片就只一個蕭陌風算是好手,餘下的人,都到西邊去監看開南鏢局了,蕭陌風可應付不來義血四劍。我也是昏了頭,竟沒早想到這一層。」

楚青流道:「也許只是我胡亂猜疑,未必就會有事。你這就知會蕭陌風。」

瞿靈玓叫過堯姑舜姑,細細吩咐一番。二婢略一收拾,離船上岸,掉轉頭,全力向北朝揚州城奔行去遠。

才過去一個多時辰,就有四人八馬奔行到船前。堯姑舜姑之外,另有兩名尋常幫眾。短短二十多里路,還要換馬快跑,已算是竭盡所能了。二婢上船,兩名幫眾卻不上船,只在岸上遠遠行了禮,便帶馬直向瓜洲去了。

二婢回報說,姜悅服先生的墳墓葬地早已打探明白,但礙於亂人盟跟鐵船幫還是仇家,一直不好去靈前弔祭。今晚蕭陌風見了二婢,忽又起了疑心,他懷疑鐵船幫的人已把姜悅服葬在了別處,自己探知的只是一座假墳。若當真如此,楚青流拜了假墳,傳揚出去,這笑話可就大了,因此他已連夜去見那個郭劍銘,設法弄個切實明白。

瞿靈玓思忖片時,便道:「鐵船幫為什麼要起假墳,這不是沒事找事麼?是不是你們兩個多口,說了郭劍銘在河邊挨打的事?」

堯姑道:「小姐,實在不是咱們多口,咱們見了蕭城主,還未說話,蕭城主就說了郭劍銘挨打的事。不過小姐放心,蕭城主說了,你既沒取郭劍銘的性命,他也就不會傷了這姓郭的,他知道分寸。」

又道:「他是真的心裡懷疑,生怕是假墳。他說,鐵船幫見楚少俠遲遲不肯替他們出頭,說不定就會把姜先生的棺木藏匿起來作為要挾,或是報復。另起一座假墳空墳來騙人。」

瞿靈玓道:「就這短短一天一夜,他蕭陌風就算再能幹,又怎能弄得清到底是真墳還是假墳?他早都幹什麼去了?」

堯姑道「蕭城主說,他今天得知郭劍銘挨打,才突然起了疑心,此前還沒想到這上頭去。」

瞿靈玓道:「他這不是突然起了疑心,他是想把這難題推給我,先洗脫了自己。日後萬一是座假墳,他也有話好說,他這算盤打得好精明,你們也歇著去吧。」心中實在是恨極了這個鐵船幫,真是麻煩不斷。

次早開船,義血堂不爭不讓,謹守前約讓楚青流瞿靈玓他們先開船,很是大度。傍晚在瓜洲也是一同停船,這可是兩家在運河同行的最後一夜,明早再開船,一方去杭州,一方去池州,那就是各奔東西了,因此也就不再遠遠隔開停船。

瓜洲地當運河長江交匯之處,大小船隻密布,絕非沿途各碼頭所能比。雙方近二十隻沂河來的大船一入碼頭,便湮沒於眾船之中,再也不起眼了。若非義血堂成心想要生事,從這時起,雙方已難再有瓜葛。

停船不多時,就有亂人盟幫眾上前連絡照應。稍後不久,蕭陌風便已乘馬趕到,先來吳抱奇靈前祭拜過,再坐下說話。

說起真墳假墳的猜疑,瞿靈玓並不多說,只問蕭陌風辦的如何。蕭陌風直言並無什麼好法,只是命郭劍銘將所有與安葬姜悅服有關的人全都儘量招來,以備查問,此外再也無事情可做。至於明日如何看守船隻棺木,防備義血堂突然發難,也只能是儘量招集人手,別無好法。

蕭陌風去後不久,堯姑進艙稟報,說蘇夷月紀清含已到了隔壁船上,要見楚青流瞿靈玓。其實兩隻船相挨停靠,大聲說話都能聽見,紀、蘇二人到鄰船卻不到這邊船上,自然是不想對吳抱奇棺木行禮。

瞿靈玓道:「師兄,她們先得來師父靈前行過禮,咱們才能跟她們說話。否則,就算你不計較,我也絕不答應。她們盡可以看不起你我,卻絕不能看不起師父。這不是我多事,我只盼咱們能平安無事回到望海莊。」

見楚青流不答話,向堯姑道:「你去跟她們說,想要說話,那就先來師父靈前行禮。她們若是不願,那就從哪裡來回哪裡去,不見也罷。」

堯姑即去即回,報說紀、蘇二人絕不會到這邊船上來,見不到二人,卻也絕不會離開,就在瞿靈玓船上坐等。

瞿靈玓想不到她們竟會幹出這種無賴之事,說道:「那就讓她們等好了。」若要讓堯姑舜姑出手對戰紀、蘇二人,絕無取勝之望,只能用這個笨法子對抗她們的無賴法子。

堯姑支支吾吾道:「小姐,她們兩個說話很不好聽。」

瞿靈玓道:「不管好聽不好聽,你只管說給我聽。又不是你們說的,你怕的是什麼?」

堯姑道:「蘇夷月說,她就不信你整夜都能在這邊船上,再不到那邊船上去。」這無異無異於說楚青流瞿靈玓早已在師父靈柩前同室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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