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怕出名

一股寒流帶來春雪之後,春天的腳步越來越近了。一個假期帶來的興奮過後,朝九晚五的疲累又來了。

警察這個行業與其他行業的不同之處在於,總不缺那些新鮮的、刺激的話題,特別是那些特立獨行、思維怪異,每每犯下讓人瞠目結舌大案的嫌疑人,總能為平淡的生活添加點佐料。不過今年不同,有一顆冉冉升起的警星,光芒耀眼。

他叫餘罪,據說他在抓到滅門案嫌疑人的時候有一句話:

「賤,也是一種風騷,你們是學不會的,都把手洗乾淨,等著到台下為我鼓掌啊。」

警用的通信頻道是監聽錄製的,這句話由於出自偵破滅門案兇手的警員,就有了特殊的含義。市局直屬罪案信息中心,有好事者把這個掛在內網的論壇上,那賤聲賤笑,真不是一般的風騷,哪個隊的刑警聽到都會有恨不得踹他臉的衝動。

不過他沒說錯,年後的工作會,表彰基層警務人員,他戴著大紅花站在台中央,是崔彥達廳長親自給他戴的大紅花。雖然全警優秀人物不少,可能讓廳長親自戴紅花的,好像沒聽說過啊。不獨如此,一個表彰會莊子河刑警隊上台領了三回獎,優秀個人、集體二等功、優秀基層警務單位,哎呀,風頭盛得把什麼重案隊、直屬技偵大隊,還有高科技裝備起來的網警大隊,甩出幾條街了。

如果說這個不夠,那還有更刺激的猛料,刑事偵查工作會議,今年上論壇的是支援組一個女刑警,賺足了各地市觀摩的眼球。一個跨省劫車麻醉搶劫案、一個滅門案是今年討論的主題,親身參加的這位叫肖夢琪的女警,娓娓給在座的各位講了兩段傳奇故事。據好事者計算,論壇上提到「餘罪同志」這個名字不下十數次,特別是滅門案,從行為、性格分析到心理模仿,再根據心理模仿找到排查疏漏的意外,讓很多之前覺得餘罪是走狗屎運的人相信,他能獲得此項殊榮,絕對不是意外。

但最終還是發生了意外,會後有不少同時認識肖夢琪和餘罪的人,已經開始猜測兩人關係不一般了。

日子不咸不淡地往後走著,進了三月,陽光明媚、春意盎然、老樹吐綠、新芽初發的一天,在刑事偵查總隊的訓練場上,奔跑著幾個矯健的身影。史清淮仍然帶領著這個支援小組,戰時為警、閒時訓練已經成為日常工作的內容,除了曹亞傑、俞峰、李玫三位老隊員,新加入的沈澤、張薇薇已經能獨當一面了。他佇立在操場邊上,滿頭汗水,對著陽光愜意地舒了口氣。想想一年前,已經是恍如夢中了。不過一年,這個支援組聲名鵲起,當初那個在辦公室空想出來的刑事偵查支援方案,已經成了各兄弟省市警務單位學習的資料。

志得意滿嗎?是的,他知道無意中已經打開了一扇通往仕途成功的大門,就像許處長一樣,都覺得他會在那個十幾年的位置上退休,誰可能想到老當益壯,又晉升到副廳的位置?

對了,現在該叫許副廳長了,任命剛剛下來,傳說他這個職務是部里欽點的,幾乎是滿票通過;省廳內部的民意測評,幾乎也是滿分,用崔廳長的話說,就是——這成績是槓槓的!

天道酬勤啊!史清淮喊著操令,又跟上了隊伍,他覺得,自己帶著這個隊伍,能走得更遠、更高。

同時在樓層窗戶上看風景的肖夢琪也是若有所思。這個支援組的總裝備和經費已經快和重案隊持平了。每個人各有所長,但同樣各有所短,而且是個非建制的單位,能走多遠,在她心裡仍然打著一個問號。

默默地回身,肖夢琪坐到了辦公桌前。收拾著辦公桌的時候,又像往常一樣看看擺在桌前的照片。那是年後慶功會支援組的團圓照,離組下放的餘罪、嚴德標被眾人簇擁在中間,一個憨笑、一個賤笑,一看這對笑臉,肖夢琪就覺得心胸大開,每每都忍俊不禁。

她輕輕拿起了相框,仔仔細細擦乾淨,食指點到餘罪那張臉時,猶豫了。支援組的聲名幾乎全系在他身上,現在他的名字可比刑事偵查支援組的名氣大得多,那個副組長辦還給他空著沒動,也沒人敢動,他在這裡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肖夢琪不止一次向許副廳長提議,讓這個副組長回來,許平秋不知道因為升職而變得官僚氣了,還是另有所圖,每次都打著哈哈答應,然後又擱置一邊了。

不過這個人,她可越來越無法擱置一邊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凝視了好久,拿起了手機,猶豫著發了這樣一條簡訊:

有空嗎?晚上吃頓飯怎麼樣?

她的心怦怦跳著,患得患失地盯著手機,好久好久,都沒有回信,那樣子真叫一個失落啊……

也在這個時候,安嘉璐也正把工作檯前的相框放回原地,就放在電腦邊上。每天對著電腦,第一時間就能看到那張壞笑的臉,每每總讓她心情莫名地變得很好。

那是正月十五看花燈的照片,滑鼠、細妹子,還有她和餘罪。那天晚上逛了好久,把柳巷街的花燈從街頭看到巷尾,她記得滑鼠一路在埋怨餘罪,那麼大案子不讓兄弟沾沾光,真不夠意思。餘罪總是粲然一笑解釋著:「真不是我找到的,是羊找到的,我就去發了發盒飯。」

事實是怎麼樣她道聽途說了很多,即便不知道詳情,從嘉獎通報上也能看出來。每每出入境管理處的同事們在津津樂道地討論這個事,說多玄乎的滅門案,說多難搜捕,說有個多神奇的警察居然把掉進井裡的嫌疑人給抓回來,她總是有一種莫名的驕傲。

有人曾經問過她,她很淡地說:我早知道了,是我一個朋友。

想到此處她又微笑著,托著腮,發著痴。其實她確實很早就知道了,抓到滅門兇手的當天,消息就傳遍全市了。警中能有幾個莊子河刑警隊,不用想也是他,那天她記得自己居然很生氣地打電話問他:「你在哪兒?」

餘罪說:「在車上。」

她問:「武林鎮的車上?」

他說:「已經抓到了,在回來的路上。」

那時候她生氣了,生氣地質問為什麼不告訴她,為什麼悄悄從老家來了也不說一聲。

「一家六口滅門的案子,那場面你不會想知道的。我不是怕你擔心嗎?還好,抓到兇手了。」餘罪當時是一種很疲憊的聲音。

那一剎那,安嘉璐怔了好久,她一想起大過年的,餘罪不聲不響地在冰天雪地里,就莫名地感動。她不知道該說什麼,還專程去了趟莊子河刑警隊。餘罪回來就發高燒、說胡話,就躺在隊里的單身宿舍里,她一直陪著輸液,陪了兩天。

「還是生病的時候比較老實。」

安嘉璐對著照片笑了笑,精神十足地開始一天的工作。她在想,這個周末,是不是應該到哪兒放鬆放鬆去,想到此處就免不了埋怨照片上那位,這個死人頭,都不知道主動約我……

也同樣在這一天,一天工作開始的時候,勁松路二隊,全體警員正在開月例會。邵萬戈陪同著指導員李傑踏步進入會場時,全隊五十餘名警員正挺胸抬頭,齊刷刷坐滿了一個會議室。

隊長安排本月的任務,副隊長解冰列著本月在辦的案子,催促著進度。二隊分七個組,外加內勤和一個機動組,全部滿負荷運作,已經習慣在這種高壓下工作了。布置完畢,邵萬戈隊長開始宣布一件事:「今天我要做一件事,我希望所有在座的同志,都記住……解冰,你去。」

就在眾目睽睽中,就在這個商討過無數大案的會議室,解冰搬著凳子,把一張放大的照片貼到了正面的牆上。一看照片,全場譁然。

居然是餘罪的照片,戴著大紅花在全省工作會議的頒獎儀式上嘚瑟,笑得快瞧不見眼珠了。

「這個賤人,我瞅著就想踹他臉上。」熊劍飛道,怨念相當深。

「現在是賤名動全警了,早知道我就該跟他混,不來重案隊了。」李二冬羨慕地說。出身相同,這變化可是天差地別哪,人滑鼠都提指導員了,同出來的這些兄弟,大部分還是警員呢。

「貼這幹嗎?每天過來唾他一口?」孫羿道。

「別唾,你唾人家當洗臉了。」吳光宇勸道。

周文涓在笑,餘罪這回算是拉足仇恨了,一個重案隊被他一個不起眼的郊區小隊給比下去了,就連邵隊長現在都窩火得厲害。

「下面我來講兩句。」李傑指導員接過話筒,開始了。

「現在當刑警的大部分都認識這個人,你們中間有人和他很熟,之所以把他貼在這兒,是用於警示大家,決定一個案子成敗,不在於經費的多少,不在於裝備的多好,而在於人的主觀能動性有多高。他畢業兩年,已經站到全省刑偵論壇上了。據我所知,你們中和他一起起步的很多,可為什麼他現在能走到更高的層次呢?」

頓了頓,李傑掃視了全場一眼,曆數著此人的履歷:

「他在反扒隊,創下過一天抓一百多扒手的紀錄,至今無人能破;他在羊頭崖鄉派出所,逮了幾個偷牛的,據此牽出了轟動全省的盜竊耕牛案,咱們隊也參加了,不過可惜的是,都當配角了;帶著一個縣刑警隊,能抓到隱藏十八年的命案兇手;之後到了刑事偵查支援組,本來以為這是個畫蛇添足的方案,哪個隊能沒有幾個高手?可奇了,他們在組織不到半年的時間裡,偵破了一例跨省劫車麻醉搶劫案,遠赴深港,載譽歸來……很了不起啊,有些警察一輩子也碰不上一個大案,他這履歷里,還就沒有小案子。剛剛發生的滅門案你們也知道,全市動用了幾千警力遍尋不到……當時莊子河刑警隊是被專案組派去發盒飯的。結果這發盒飯的,領了一群羊倒把事辦嘍……」

嘩聲四起,全場鬨笑,那個讓全警焦頭爛額的滅門案,最後有這樣戲劇化的結尾,恐怕誰都始料未及,特別是發生在屢屢出詭招的余賤身上,更多的是又添了一場笑料而已。同學裡討論了,你說這功勞歸誰?應該一半歸餘罪,一半歸那群畜生,他們是一類。

「不要笑。」李傑指導員斂起了笑容道,「要是一次、兩次,可以斷定這是運氣,可要屢屢發生,這應該就不是運氣的成分了吧?據我了解,在案發第一個晚上,餘罪親自到了滅門現場,模擬行兇和逃匿過程。今年的刑偵論壇上,省隊那位肖夢琪就講了,他是通過行為動機、性格特徵去模擬兇手的行兇心態,進而判斷出他跑不出二十公里,而且是倉皇出逃,沒有任何準備,又是本能驅使他在跑,只可能選擇和武林鎮相接的二級路……他不但判斷出唯一的方向來了,而且在幾乎所有人都動搖的情況下,仍然想方設法去找到兇手……捫心自問一下,在座的各位,你們誰能辦到?」

全場鴉雀無聲,結果皆大歡喜,可過程有多艱難誰都知道。當時哪個組出去不是帶著十幾個人?相比而言,確實相差有點大了。

「所以,我們邵隊長商量過了,以後餘罪同志的照片,就貼在這兒,我希望你們向餘罪同志學習,學習他鍥而不捨的精神……這種精神,正是我們需要的……」

李傑講著話,突然發現不對了,重案隊不少隊員都眼凸嘴抿,好像吃了隔夜飯消化不良似的,看起來那麼難受。

難受也得接受啊,指導員繼續講了:「有時間隊里會把餘罪同志請來,給你們好好交流一下。你們不要這個表情,這絕對是一位思想堅定、政治成熟、業務熟練、性格堅韌的好同志。你們不要因為自己在重案隊就自高自大……」

這場下為什麼有點亂呢?有人在做鬼臉,有人在奸笑,有人是哭笑不得的表情,反正這堂政治思想教育課效果絕對不好,典型立得不對。場下有人傳了,少來了,他學校刑偵專業課,被掛過兩回呢……

同樣在這一天,無人知曉的是,餘罪這個賤名,不獨獨在警營中響著。

五原市,寸土寸金的五一路國信大廈,A座19樓,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敲響了標著「總裁辦」的門。

歐體美字、鑲金門把、仿紅木門,頭頂是蓮花式的水晶吊燈,腳底是厚厚的羊絨地毯,單看外圍的環境,就處處顯得富麗堂皇。

應聲而進時,這個男子把夾著的一個文件袋輕輕遞給辦公桌後正看著股市的人,生怕打擾似的輕聲道:「戚總,您要的資料。」

「這麼快?我說安泰,你不是糊弄我吧,這個可不是普通人啊。」戚總道,微微發福的臉上,愁容未盡。

「戚總,我怎麼敢?您查的這個人,太好查了。」張安泰道。他有自己的私家偵探所,接一些有錢人窺探別人隱私以及找點商業秘密的活,是拿手好戲。

「怎麼說,太好查了?」戚總皺眉頭了,似乎比想像中簡單了。

「真太好查了,姓余名罪,全省就沒一個重名的……現任莊子河刑警隊隊長,年齡二十五歲,省警校畢業,家在汾西……這是他的學籍資料,還有一些戶籍資料,這個是……照片,本來不太好照,刑警這職業天生就警惕……可這個人不同,現在警察內網上,他的照片不少,太好找了……我一查才知道是個名人啊,剛剛那件滅門案,就是他追到兇手的。」張安泰道。

「噝……」戚潤天倒吸了一口涼氣,頭皮有點發麻了。

「戚總,您要這個人的資料是……」張安泰沒注意到,他越界了。戚潤天不滿意地盯了他一眼,他馬上醒悟了,道,「對不起,我也是好心提醒一句,我畢竟也有幾年的從警經歷。」

「哦,那我倒洗耳恭聽了。」戚潤天放下了照片,一欠身道。

「怎麼說呢,其實這類人和監獄裡關的那些人沒有什麼兩樣,心狠手辣,報復心強,不按規矩出牌,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等等。他們之間差的不過是一身制服而已,你知道他們有個什麼樣的綽號嗎?」張安泰問。

「什麼綽號?」戚潤天好奇地問。

「狗臉,說變就變,哪怕是朋友,翻臉的時候,他們一點也不含糊,別說對手了。」張安泰道,這確實是個善意的提醒,他已經嗅到了此事中陰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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