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景祐早已在老遠的槐樹蔭下設好了胡凳,李舒白走回去坐下,洗手安坐。

景毓擺下了四色茶點,打開冰桶開始製作冰飲。

黃梓瑕端了一盞冰乳酪吃著,一邊看那邊張六兒跟瘋了似的和一群人一起在水道口跳上跳下,一擔又一擔淤泥從水道內運送出來,堆得跟山似的,幸好他們這邊離得遠,並沒有聞到臭味。

蔣主事滿臉歡喜地走到李舒白身邊,興奮地說:「這條規矩一下,京城以後的水患,可算絕根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多久他們就能找出對策了——而且恐怕會先從蔣主事你的身上下功夫。」

蔣主事立即嚇出一身冷汗,趕緊說:「小的絕對秉公辦事,絕不敢為己私謀!」

「我亦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擔心蔣主事見他們辛苦,就督管不嚴。畢竟,此事已經造成長安百姓家破人亡了。」

「是,小的自知職責所在,定當絕不鬆懈!」

日頭近午時,滾成泥猴的張六兒終於狠下心,過來結結巴巴對李舒白說:「王爺,這下……應該差不多了。」

李舒白點點頭,站起身走到水道邊。

張六兒接過旁邊一桶水往自己身上一潑,衝掉衣服和臉上的泥巴,然後就將身子一縮,進了水道。

他這回是真下狠心了,李舒白才緩緩順著水道走到一半,他已經從出口處竄出來了,而且身上泥漿居然不太多。

「不錯,若都能這樣,還需要本王親自來盯著麼?」李舒白表示欣慰。

旁邊一群圍觀的百姓議論紛紛,個個面露喜色。有人對著張六兒大喊:「六兒,跑得挺快啊!夔王應該讓你把全城的水道都爬一遍,哈哈哈~」

又有人說道:「六兒爬過去算什麼,應該讓錢老闆去爬一趟,對不對!」

在眾人的叫好聲中,旁邊人群中一個矮胖子縮著頭,哭喪著站在那裡,一臉晦氣相。

李舒白一眼就看見了他,向黃梓瑕示意。

蔣主事正招呼一群人來領工錢。黃梓瑕看見領了錢的張六兒走到那個矮胖子身邊,相視苦笑。

她走到矮胖子身邊,拱手行禮:「這位大哥,請問貴姓?」

矮胖子一見夔王身邊的宦官過來,趕緊賠笑:「見過公公!公公,小人惶恐……不知公公找小人什麼事?」

黃梓瑕問:「你可是京城有名的那位錢關索,錢老闆?」

「哎呀,不敢不敢!小人開了幾家店,聊以餬口、聊以餬口。」他點頭哈腰,仿佛她是了不得的人物,那矮胖的身材水桶的腰居然能彎出半圓的弧度,也實屬難得。

黃梓瑕見過形形□□不少人,但對一個宦官這樣卑躬屈膝點頭哈腰的人,實屬少見。她頗有點無奈,說:「錢老闆,只是問幾句話,不必多禮。」

「是,是,公公您請說,小人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示意前面的水道,問:「張六兒與您熟識?」

「實不相瞞啊,公公,小人……有家車馬店,然後收了一批泥瓦匠幫人弄房子,後來小人就……就接了一些活兒,與京中這幾位通水道的兄弟聯絡好一起做,所以……」

見他難以啟齒的樣子,張六兒乾脆直接替他說:「對不住啊公公,就是我們幾個勞役在衙門外接私活,偶爾也幫錢老闆干點活。」

衙門雖養著這群人,但他們在外面接私活也不是什麼秘密,大家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黃梓瑕也不在意。而錢關索則心驚肉跳,趕緊說:「小人有罪!小人請公公責罰!請公公大發慈悲,放小人一條生路……」

「錢老闆,此事與我無關,我並不是向你追究此事。」黃梓瑕真是無奈了,只好示意他借一步說話。

兩人走到旁邊一堵矮牆下,黃梓瑕問:「錢老闆可認識孫癩子?」

「不……不認識。」一提到此事,錢老闆那張胖臉上的肉幾乎都快垮下來了,難看之極,「公公,饒命啊……小人真的只是酒後一時衝動,所以過去劈了他家門……當時在場所有人都可以替小人作證,小人進去的時候,他已經死得都快爛掉了!」

「這個我知道。我想問你,昨日午時,你在哪裡?」

「昨日午時……我在靖安坊收帳啊!許多人都可為我作證的!」他臉上的肥肉都在顫抖,激動不已,「大理寺的人也查過的,真的!公公,小人真的晦氣啊!昨天小人還……還碰到屍體了!據說這霉運要走三年哪!小人的生意怎麼辦,小人昨晚一夜沒睡啊……」

「那麼,你見過同昌公主的駙馬韋保衡嗎?」黃梓瑕打斷他的哀訴,問。

他頓時愣住了,悲苦的表情凝固在肥胖的臉上,看起來有點滑稽。

「你對大理寺的人說了謊,其實你曾經見過駙馬韋保衡的,不是嗎?」

錢關索終於慌了,抖抖索索地從懷裡掏出兩塊銀子就往她手裡塞,哀求道:「公公,公公饒命啊……我確實只見過駙馬那幾次,我……我連話都沒說上啊!」

「一共幾次?」黃梓瑕眼都不眨,將銀子又推了回去。

「兩……兩次,真的!」

「錢老闆,你可知欺騙公門中人,尤其是誑騙大理寺官差,是何罪名?」

「三……三次!真的,有一次只是在府門口,遠遠瞥了一眼,小人趕緊就……就走了……所以小人只算了兩次啊!」他恨不得涕淚齊下,又多加了一塊銀子塞進她袖口。

黃梓瑕將銀子丟還給他,笑道:「行了錢老闆,知道您有錢,隨身帶著這麼多銀子出門。我一個宦官,哪用得著這些?您還是把幾次見駙馬的事情,詳詳細細跟我說一遍吧。」

「據說一共見了三次。第一次是在京城防衛司的試馬場,就是王爺您上次對我說過的;第二次是在公主府內,他手下的人去修繕王府水道時,他過去查看,駙馬讓他們一夥臭氣熏天的人不要擾到公主;第三次是在公主府外,他剛巧看見駙馬的馬車過來,於是趕緊迴避在街角,不敢上前衝撞。」

李舒白聽了,也不說什麼,只問:「你信麼?」

「自然不信,錢關索這樣鑽營的商人,只要有機會,肯定要千方百計接近駙馬的,怎麼反而會躲在一邊?」

李舒白不置可否,又問:「他怎麼解釋對大理寺說謊?」

「說是知道駙馬出事了,正與他替防衛司買的馬有關,又因為駙馬曾批評過他的馬,所以他怕禍及自己,於是就乾脆說沒見過了。」

「聽起來,好像也說得過去。」他說著,站起身說,「快午時了,回府吧。你讓廚房將午膳安排在枕流榭。」

黃梓瑕有點遲疑,又不敢開口。

他的目光掃過她面容:「怎麼?」

「周子秦和我約好……今天中午要去那個……京城防衛司。」她硬著頭皮對他說,如芒刺在背,心虛地畫蛇添足,「順便看看……有沒有駙馬那樁案子的線索。」

李舒白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在她身上定了一瞬。

連夏日正午的太陽都沒能讓她流汗,可他的一個眼神,卻讓她全身的汗都逼了出來,眼都不敢抬。

幸好只是一瞬,李舒白便轉過眼去,望著天空冷冷說道:「身為王府宦官,到處混飯。」

她在心裡默默流淚,心想,還不是因為……王爺您讓我貧困潦倒嗎?去衙門混飯也得有門路啊!

「是……奴婢知罪,奴婢這就去回了周子秦……」

「不必,免得你身在曹營心在漢,還以為京城防衛司的飯有多好吃呢。」他丟下她轉身就走,再不理她。

感覺……自己沒做錯什麼呀!

黃梓瑕簡直覺得自己太委屈了。她好歹為夔王府省了一頓飯呢,不知哪位大爺到底為什麼甩臉色給她看。

「崇古,想什麼呀?」

周子秦搶著給她的碗里夾了個蹄髈,眉飛色舞道:「你看這塊蹄髈,半肥半瘦,剛好是豬蹄尖上兩寸,整隻豬蹄的精華所在就在這一塊!能在這麼多人中搶到蹄髈中最好的這一塊,也就是我這樣的人才了!」

「這大夏天的……」居然還吃蹄髈,而且周子秦居然還要搶給她。

她望著面前的條案,京城防衛司的伙食果然不錯,雞鴨魚肉一應俱全,今天為了歡迎新加入的張行英,居然還上了烤乳豬。

「不過話說回來,張二哥的騎術確實不錯,今天才第一天,就能控馬自如了,再過幾天和自己那匹馬混熟了,在防衛司就要數一數二啦!」周子秦壓低聲音和黃梓瑕討論著之前訓練的場景。

黃梓瑕點頭,還沒吃上幾口,京城防衛司一群人就排隊過來敬酒了。

「楊公公,上次那場擊鞠,我們兄弟真是大開眼界了!」

「是啊,神乎其技啊!佩服佩服!」

「來來,楊公公,我敬您一杯!」

「劉四哥,別和我搶啊!我先來的!楊公公,請~」

黃梓瑕看著面前一堆等著自己喝酒的男人,正在無措,王蘊過來訓斥道:「是不是球場上不是楊公公的對手,準備在酒桌上撈回來?楊公公大忙人一個,下午還要去查案子呢,你們要是把他灌倒了,看大理寺不找你們算帳!」

眾人頓時肅然起敬:「咦,楊公公還會斷案?」

周子秦拍拍黃梓瑕的肩,比自己破了案還驕傲:「年初沸沸揚揚的京城四方案,上月琅琊王家兩個婢女謀害夔王妃的案子,都是這位楊公公破的。」

「哎呀!失敬,失敬!」一群頭腦簡單的大男人頓時震驚了,看著她的眼神滿是崇敬,「不知這次又是什麼大案要案,需要公公親自出馬?」

「來,公公,為您的英雄事跡,咱再喝一杯……」

「都給我滾!」王蘊笑罵,把一群人轟走,轉而無奈地看著黃梓瑕,「對不住啊,防衛司一群粗人,沒辦法。」

「哪裡,這邊很好。」讓她想起自己當初在蜀郡時,搭檔的那一群捕快也是這樣,就連吃飯的時候都喜歡哄鬧一場,毫無心機的年輕人。

黃梓瑕轉而看向本該是今日主角的張行英。他臉上掛著笑,神情卻一直飄忽,眼睛不知看向哪裡。

黃梓瑕坐下來,問他:「怎麼啦,還是喜歡阿荻做的飯菜吧?」

他趕緊搖頭,說:「很好吃,很好吃……」仿佛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他還使勁塞了一隻雞腿在口中。

黃梓瑕便也假作不知,端起碗一邊吃著油膩的蹄髈,一邊懷念夔王府的菜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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