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王府的菜式,清淡素凈,很適合夏天。

枕流榭是適合夏日的居處。四面門窗俱開,三面風荷搖動,唯有一面連接著曲橋,通往岸上垂柳曲徑。

水風淺碧,暗香幽微,一室生涼。

李舒白一人坐在案前,看著對面空空的那個位置,明明想忽略,卻覺得越發礙眼。

他沉默地示意旁邊人將一切撤下,站起走到曲橋上。一枝開得正盛的荷花不勝此時的炎熱日光,垂在他的面前,他聞到荷花幽涼的香,不由得對它注目許久。

站在他身後的景毓聽到他低低地說了三個字——

「第二次。」

景毓不解地思忖著,還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岸上有人疾奔而來,稟報說:「同昌公主府遣人來請楊崇古公公。」

李舒白聽到楊崇古三個字,才轉頭問:「什麼事?」

「回稟王爺,據說是公主府出了大事,同昌公主急病心悸,太醫正在救治,但她還是命人先請楊崇古公公過去。」

李舒白微微皺眉,便順著曲橋往外走去,一邊吩咐景毓:「備車。」

「楊公公,王府的馬車正在門口等您……」

黃梓瑕詫異地抬頭看防衛司進來通報的門房,愕然問:「馬車?」

「是。說是要帶您趕緊去公主府。」

吃頓飯都不安生,月俸倒是扣得那麼嚴厲。這樣的上司,能說是好上司麼?

黃梓瑕強顏歡笑,一杯酒告別了各位依依不捨的同仁們,匆匆忙忙跑到衙門外一看,果然夔王府的馬車停在那兒。

她趕緊輕叩車門,說:「王爺久等,奴婢該死。」

裡面一片靜默,看來夔王是不準備理她了。

她鬆了口氣,正打算繞到前頭與阿遠伯一起坐車轅上,誰知剛一動,裡面傳來李舒白冰涼的嗓音:「你是該死。」

黃梓瑕吸了一口冷氣,僵直地站在那裡不敢動。

「身為王府宦官,聖上親自委你以公主府奇案重任,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昨日剛剛死了人,你今日倒是輕鬆愉快,過來這邊飲酒歡宴,觥籌交錯——你覺得自己不該死麼?」

黃梓瑕頭皮發麻,唯唯諾諾不敢說話。

他隔著車窗看著她。盛夏午後,日光強烈,照在她微有薄暈的面容上,如同桃花盛綻,無比動人的一種顏色。

因為這種姣好顏色,李舒白覺得一種異樣的火焰,迅速地自心頭灼燒上來。

在他的身邊,她一直安靜冷淡,仿佛心中縈繞的唯有冤讎與案情,甚至連呼吸都是一絲不亂,舉手投足從未有過逾矩之時。然而,她不在自己的身邊時,卻活得那麼鮮活動人,背著他和一群男人打馬球,混在男人堆中推杯換盞……他不必親眼所見,便已經能想像到她和那些人稱兄道弟,肆意歡笑的模樣——

全然忘了自己是個女子,全然拋棄了在自己身邊時的安靜冷淡。

而她顏色最鮮艷燦爛的那一刻,永遠不會呈現給他看。

心頭的那股火焰,在一刻灼燒著李舒白的胸口,他在這一瞬間忘了自己是那個冷靜自持的夔王,站起來踢開車門,站在上面俯視著她,聲音低沉而略帶喑啞:「上來!」

黃梓瑕仰頭看著他,看著逆光之中,他深重明晰的輪廓,鷹隼般銳利的眼,不知為何,心中湧起一種莫名的畏懼,不自覺地呼吸一滯,不敢回應。

「長安人盡皆知,夔王爺素來冷靜,喜怒不形於色,今日怎麼對一個小宦官動怒?」

身後傳來戲謔的笑語,仿佛完全不知此時兩人之間的緊張氣氛,王蘊笑意滿面,輕揮著上次黃梓瑕送還給他的那柄摺扇,對著李舒白微一躬身行禮:「今日是楊公公的好友進入我司第一日,楊公公最重情義,而且我司的許多兄弟也都十分敬佩楊公公,是以我才邀請楊公公前來,相信王爺不會怪罪我們勉強楊公公多喝了兩杯酒吧?」

李舒白見王蘊親自出來,也不能當面拂他好意,只說道:「她私事我亦不管,但今日是她負責的案件出了問題,非立即去處理不可,否則恐怕誤事。」

王蘊笑著向黃梓瑕說道:「趕緊去吧,待本案破了,防衛司一群兄弟再請公公的慶功酒。」

李舒白看了他一眼,示意黃梓瑕到前面和阿遠伯坐一起去。

黃梓瑕鬆了一口氣,向王蘊注目示意後,趕緊跑到前面,跳上車坐在阿遠伯身邊。

王蘊微笑目送她而去,身後周子秦匆匆忙忙跑出來,問:「崇古去公主府了?是不是出事了?怎麼沒帶我去?」

「你去幹嘛?每日跟在崇古身後還不夠。」他丟下一句,轉身往回走。

周子秦被他一句話噎得莫名其妙:「跟著崇古不好嗎?跟著他肯定有疑案、有屍體,這麼好的資源,我不跟著他跟誰?」

王蘊無語地仰頭看天:「走吧。」

未時初刻。

同昌公主府上的人都戰戰兢兢地站在高台外聽差,卻又不敢進去,一群人擠在那裡,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李舒白帶著黃梓瑕,一步步走上高台。眾人看見他來了,都鬆了一口氣,趕緊向他見禮。

黃梓瑕見垂珠站在人群之前,臉色惶急,眼神遊移,便問:「公主是怎麼了?」

垂珠看見她,趕緊低頭說道:「公主的九鸞釵……不見了。」

不見了。同昌公主的夢居然成真,而那支她最為重視的釵,也真的不見了。

黃梓瑕微微皺眉,見李舒白已經進內去,趕緊對著垂珠點了一下頭,快步跟了過去。

金線編織的湘妃竹簾已經放下,小閣內顯得略為陰暗。在這半明半暗之間,他們看見同昌公主倚靠在榻上,郭淑妃坐在她身邊,替她揮著一柄白團扇。

同昌公主穿著白色的紗衣,散下的一頭長髮,就像黑色的絲絹一樣流瀉在榻上,黑色極黑,白色極白,虛弱的病態讓她的面容也顯得不那麼單薄倔強了,顯得她比往日似乎要惹人憐愛許多。

然而看見坐在她面前的人,黃梓瑕的胸口微微悸動,忽然在心裡明白了她這樣動人的原因。

禹宣。

殿內的光線暗淡,卻掩不去他一身清氣縱橫。他端坐在同昌公主面前,坐姿挺拔而舒緩。無可挑剔的儀態,皎潔清朗的面容,散發著一種清冷而幽微的,如同下弦月般的光華。

而他的聲音溫柔清和,如同碎玉在冰水中輕輕相擊迴蕩,為同昌公主講述著《禮記》:「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當時琴有宮商角徵羽五音,各弦表君、臣、民、事、物,後來周文王、周武王各加一條弦,成七弦琴……」

他聲音柔和清澈,在這樣的夏日中,仿佛可以趕走炎炎之氣。不止同昌公主望著他,連郭淑妃也放下了手中絹扇,凝神靜聽。

李舒白站在小閣門口,審視著禹宣。許久,他又轉過眼看黃梓瑕。見黃梓瑕只是默然低頭站立,臉上並未流溢出任何表情,他才收回了目光,輕咳一聲。

同昌公主看見他,便端坐起來,下榻向他行了一禮:「四叔。」

禹宣站起,避立在一旁,不言不語。

「你身體不適,就不必多禮了。」李舒白對同昌公主說道,郭淑妃挽著她站起,說:「有勞夔王今日親來探望,同昌真是有幸。」

同昌公主則望著黃梓瑕道:「楊公公,如今我的九鸞釵真的丟了!你……你看該怎麼辦呢?」

她顯然還在為自己的夢而後怕,捂著心口喘息微微,眼底是深深地懼怕。

黃梓瑕趕緊問:「不知九鸞釵是怎麼丟失的?公主可否為我詳細描述一二?」

郭淑妃畢竟是后妃,與王爺同處一室不便,只能嘆了口氣,示意禹宣退出。禹宣不聲不響,安靜地接過書,跟著郭淑妃步出小閣。

李舒白坐在旁邊,隨手翻了翻床邊小柜上留著的周禮,漫不經心地聽同昌公主訴說九鸞釵丟失的情形。

在周禮的旁邊,蹲著一隻兩寸高的小瓷狗。公主府中一切用度精緻而雍容,而這隻小瓷狗卻與這些金玉珠寶大相逕庭,它形狀小巧,憨態可掬,雖然做得十分精緻,卻顯然是市井的東西。

他看著那隻瓷狗,聽同昌公主對黃梓瑕說道:「前幾日我做了那個夢之後,昨日你又說會留神關注此案的,於是我便在你走後,將九鸞釵交給侍女們,讓她們仔細留神保管……」同昌公主只說了這幾句,已經心悸氣喘,她倚靠在榻上,呼吸紊亂,按著胸口說不出話來。

黃梓瑕趕緊輕拍她的背,一邊朝外面叫:「來人!」

腳步聲急促,垂珠和落珮等幾個貼身的侍女疾步奔進來了,趕緊扶著同昌公主順氣,垂珠趕緊從懷中掏出小瓶子,倒出一顆丸藥給同昌公主服下,又不停幫她撫著後背,直等她氣息順了,才鬆了一口氣。

垂珠額頭沁出細細的汗珠,也顧不上擦,趕緊先站起來,去旁邊倒茶水過來。同昌公主見黃梓瑕打量著垂珠,便虛弱地抬手指著她,低聲說:「你看,魏喜敏沒了,我身邊這麼多人,也就垂珠最得力了……可惜就要嫁出去了,以後誰能這麼貼心。」

垂珠趕緊跪下,說:「只要公主一句話,垂珠寧願服侍公主到老,永不離開!」

「去,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她說著,回頭看著李舒白與黃梓瑕,慘然一笑,「四叔,只能讓落珮帶你們去查看了,侄女是不行了。」

「好生休息吧,你自小有這病,最忌多思多慮。」李舒白說道。

垂珠跪在公主床前,取出她床頭小屜中的鑰匙交給落珮,也不站起,就跪著幫同昌公主用汗巾輕輕擦著汗水。

黃梓瑕跟著落珮走出小閣,問:「九鸞釵在何處丟失的?」

「就在旁邊廂房。」落珮說著,帶他們走到旁邊一間上鎖的廂房前。房前有兩名宦官看著,見落珮來了,便開了房門,讓她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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